外頭天氣正好,不及端午,已似盛夏。天空藍得像是文藝電影的長鏡頭,陽光亮得刺眼,映一地柏油都上了層亮面,教人只能將眼睜得半開。
越想清醒,看似越發惺忪。
他聽著車上輪播到第三次的《為愛癡狂》[1],忽然沒來由地理解《崩壞人生》[2]的凱倫,為什麼會說《為你瘋狂》[3]是首悲傷的歌。
然後,從未造訪紐約的他想,眼前這座像一張大網的鋼構橋,跟布魯克林大橋看起來會不一樣嗎?
盜版錄入的CD這時卡住了,像是沒接好的卡帶B面,在剛到轉後播放總會斷斷續續。他盯著陷入空白的車前螢幕,從49秒生生跳到一分鐘後,中間的旋律與時間狀似被捉摸不定的暑氣一道帶走了。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 像我這樣為愛癡狂
他沒去過美國,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在過往有限的地緣政治學解析中,他模糊地感覺,這兩地大相徑庭之處其實存在高得異常的相似性,像是那種關係很差勁的表親,提起一者就很難不提另一方,雙雙表面功夫做得再多,明眼人隨時都能看出檯面下的暗暗較勁。
是因為這樣,王家衛才哪裡都不選、偏偏去了阿根廷嗎?[4]
音樂播到了《相見恨晚》[5],對那旋律了記於心的他沒跟著唱,思緒飄到很遠的地方。
是一首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歌,不料今下還能隨口唱唸幾句歌詞。
或許在回不去的「遠方」[6],到哪裡看什麼都是一樣的。
人們善以最好的詞藻形容陽光與母愛,但此時此地,兩者對他都熱燙得令人生疼。
真的熱,也真的疼。
多年前他談過戀愛——在他疑似還有那種能力的時候——他曾想過,有沒有一種愛的型態極度可悲,是你越想擁抱、對方越發卻步,不是因為你不好,純粹是不那麼清醒的你才讓對方感覺安全?
當時的戀人稱他這種天馬行空是一種「多愁善感」,他嚴正指控:「我只是比較容易為大家煩惱而已。」
後見之明,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些「大家」,不過他確實預見了這麼一天。
陽光熱辣得像是日本威士忌[7],不知是穀物或釀製手法,他總覺得帶一股讓人隔日宿醉的壯烈感。
他腦中浮現一個不合時宜的譬喻。
像那種只有對方的人生一塌糊塗、輝煌盡散時,你才能得到的愛。[8]
假如那真的是愛的話。
比預期中更快地再度踏上這座大橋,抗噪耳機堵不住行車導航的「直行四公里後靠右行駛」、盜版CD裡翻唱歌手支離破碎的尾音,甚至是打在擋風玻璃上的綿綿細雨。
他以前沒細想,為什麼人出殯時,要特別告訴死者「要過橋了」呢?
那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此刻,他是不是也在歷經一種沒有自覺的死亡?
前頭大車的貨櫃沒拴上,沒有綁帶固定的紙箱看起來隨時都會滾落車道。他想提醒司機切換車道,唯恐顯得太雞婆,畢竟從成長歷程中,他知道的是,握有方向盤的人向來痛恨兩種人:一是車速過慢的前車,二是對自己的車技指手畫腳的後座乘客[9]。
幸虧那車很快下了交流道,他轉而看向窗外。
一眼瞟過的藍令人驚艷,他定睛一看,方知那出於沿岸的房舍屋瓦,真正的出海口是種混沌的土色。
好諷刺啊。
他也不知道,當自己這麼嘆息時,究竟是覺得什麼「諷刺」。
前頭又是一台二十呎貨櫃車,這回插銷是鎖上了,但有截透明的塑膠袋碎片從廂門下緣露出,上寬下窄,看起來足有半米長,隨車子行進的節奏飛舞著,像是婚紗的尾巴。
也像是這裡見不著的浪花。
他是在國中時意識到自己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孩,因此也沒想到,會在三十歲的臨門一腳,為自己買了一條裙子。
不,不是什麼遲來的性覺醒,他只是想,是不是過去的自己太刻意去解釋性別的分野,太想在一切缺乏——也不需要——實際定義的名詞裡定錨,反倒侷限了「讓自己活得舒適一點的空間」呢?假設他們都同意皮囊只是一個無法隨意脫離的「空間」,那他何必去在意更外層的那些、是怎麼被世人看待的呢?
當然,他也聽過一派社會學說,假如缺乏性別的框架,隱沒於暗處的權利與不公將難以名狀,彷彿人們找不著更合理的說詞解釋、迴避、甚至合理化,這個物種源於基因及本能的自私[10]。
他忘記孔子是怎麼說的了,是三十還是四十歲的時候,人才會遇到事情不迷惑呢[11]⋯⋯說真的,那是可能的嗎?身為一個人。
且不論「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去哪裡」的唯心終極三問,有時就連坐在馬桶上的日常與例常,都讓他不禁產生莫大疑問:我此刻在這裡方便合理嗎?為什麼我認定這是一種合理?這是種合理還是文化認同?然若既是種合理,為何如今人們仍將這件事視為污穢之事?明明生物演化之際,排遺是為引起掠食者的惡感,而非同類。
莫非同類,就是他們最大的掠奪者?
這些念頭毫無科學根據,但也跟世人嘴上說的「情感」、「感性」全無掛鉤,他不知道該如何定奪,很像那些他不是沒醒、只是不想那麼早起床的早晨,難能同人解釋清楚,那不是懶散,只是沒準備好要應對這個世界。
像這件他純粹想當睡袍穿的裙子。
FIN.
〖作者的話〗
這個札記系列被我暱稱為「Rumspringa(徘徊期)」,是艾美許(Amish)這個信仰篤實、生活極簡保守的社群中,青春期到正式成人承諾終身委身於艾美許生活方式之間的特殊階段。
同時,裡頭的性認同或愛好認同,也是我覺得很符合驕傲月理念的部分,願我們都能被世界溫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