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請你大致聊聊從小畫圖到現在的歷程。
幼稚園熱愛畫神奇寶貝,最擅長畫大甲,後來逐漸會畫些自創妖怪,例如龍捲風妖怪(一堆橫線組成的倒金字塔加上兩顆眼睛)之類的,有天我二哥看到我畫的妖怪,他就說畫妖怪有什麼厲害的,我這樣畫一團線我也可以說他是妖怪啊,我因此大受打擊,後來就轉往臨摹的路線了。我曾模仿過我大哥搜集的庫洛魔法使卡牌、二哥的暗黑破壞神二代遊戲片封面,或是後來拿到的盜版遊戲王卡渾沌戰士,都曾是我畫畫的主題。
小學時曾畫過一些筆記本漫畫,深受補習班同學歡迎,升國中後畫了一篇搞笑漫畫投稿校刊,內容是「忍無可忍的學生挺身反抗專制的班導師。主角的絕招是卍解.滿江紅,會把所有高標以上的分數全部拉成低標,最後被班導使出絕招延畢而戰敗。」這篇雖然最後以佳作被收進校刊,但隔壁班的人得到第二名,畫風超日系超精緻,我覺得望塵莫及,就放棄漫畫乖乖讀書了。
會再次畫漫畫,我想可能是接案帶來的進步以及自己的創作也剛好進入了一個渴望改變的階段。
當時剛結束電影《江湖無難事》的片中動畫製作,我畫完後回頭看,發現自己其實已經可以將文字轉成連續性的圖像,只要略微修改就是漫畫了!而自己也逐漸熟悉電繪,對於漫畫創作過程中所需的大量修改不再像以前手繪時期那樣令人感到絕望,同時我對於剛畫完的三張代針筆手繪作品(人群、餐桌和黑輪大王)隱隱約約感受到其中有點連續的關聯性,若可以在前後放上開頭和結尾,這三張手繪作品當作其中的跨頁,那應該會蠻酷的吧?《某處起火了》這篇漫畫便有了雛形。
--有哪些作者,以什麼樣的方式影響你?
柘植義春〈螺旋式〉的自由奔放和夢境般的敘事開啟了我對於漫畫敘事的全新看法;墨必斯《貓之眼》影響了我的線條構圖和版面配置,《B砂漠的40天》向我展現了漫畫的自由;
高野文子《巴士四點見》讓我看見漫畫無與倫比的溫柔;伊藤潤二《漩渦》和其他短篇集系列讓我看見恐懼的無限可能性;冨樫義博《獵人》《靈異E接觸》向我展現了深不可測的世界觀設定之魅力以及角色心理的細節堆砌能有多深;Frank Miller《Sin City》 和 Mike Mignola的漫畫中黑與白的運用,細節與大塊留白留黑超高對比的畫面構圖運用神乎其技,讓我看見什麼叫少即是多;
Richard Corben《The Crooked Man》 的人物設計和短小精悍的敘事讓我驚艷崇拜;Nicolas De Crecy 《魔怪波波》是我心目中無對白漫畫的頂標,線條的鬆散愜意和分鏡之流暢讓這本漫畫成為我當兵入伍時在深夜呼喚漫畫之神的法器之一;
劉小東、Lucian Freud、Francis Bacon 、Bruce Gilden 開闊了我對人類臉孔的眼界;宮崎夏次系讓我看到極致的荒謬如何帶出極致的溫柔。
--決定要全職投入漫畫的契機是?是否有全職投入後才產生的體悟?
其實沒認真想過要全職投入漫畫,我當時在工作上得不到成就感,對於自己充滿了疑問,思緒不斷地鬼打牆,我需要創作來解救我,而漫畫是其中一個我覺得可以嘗試的路,所以就開始畫了,同時也在接一些零碎的案子,後來隨著得到文化部CCC追漫台的補助,有了截稿日的壓力,漫畫就漸漸無可避免的成為了每天得做的事。現在出了第一本實體書後,我覺得自己仍未到達能全職畫漫畫的標準。
--從《藥島》到《馬齒》都看得到大量的寫實肖像畫,尤其後者看起來完全是速寫作品集,沒什麼虛構成分。覺得畫人像有趣在哪裡?之於你的創作有什麼重要性?
最開始畫肖像畫的契機應該是看到Bruce Gilden的攝影,他有一系列拍正面特寫的彩色人像照非常吸引我,讓我意識到原來人類的臉孔可以是取之不盡的素材庫,沒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算是雙胞胎),每張臉都是一個獨特的雕塑品,看到他的照片讓我充滿想畫畫的慾望。但當我臨摹他其中一張照片畫完一張肖像後,卻心想,不對,這不是我該畫的臉,除了版權問題之外,我身邊各式各樣的人更值得畫吧。我便隨機從臉書翻看找朋友的大頭貼來畫,第一位是拍片認識的朋友,第二位是我小阿姨,第三位是我大學同學,除了小阿姨之外其他肖像都有收錄進《藥島》裡。
後來有一次我被家裡拉去參加阿公的模範父親表揚會,是彰化縣政府辦的,意外拿到一本彰化縣模範父親的名冊,裡面有所有的模範父親的證件照,我驚為天人,這是全世界最棒的參考資料吧,我一直以來都覺得台灣人的長相跟韓國人或日本人都不太一樣,是有差別的,這本名冊證實了這個想法,後來《馬齒》裡很多的人像都出自這本名冊,我當時還擔心這樣畫別人放進書裡會不會有問題,所以有稍微拼貼一些人的長相,還去問律師朋友會不會觸犯肖像權的疑慮,但好像是還好。後來我在逛二手書店時也常常會留意有沒有畢業紀念冊或是宗親會的活動錦集之類的書,那些對我來說都是寶庫。甚至我在想我能不能學都築響一的做法,去自行拍攝大量搜集台灣人的長相和住家樣貌,出一本素材書,字越少越好,我超想要這樣的書。
除了 Bruce Gilden 之外,攝影家雜誌有一期也讓我大受震撼,那一期收錄了許多柬埔寨人的證件照,是紅色高棉大屠殺時,所有人在被抓入集中營時拍的照,形形色色各種年紀的人,身上掛著寫有編號的牌子,大多目光呆滯的看著鏡頭,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讀了文字才發現,這些人最終全部都沒能離開集中營。頓時這些照片每一張都讓人感到沉重的無法直視,但同時我也再次體會到人的臉孔能背負的東西,超乎想像的巨大。
然後還有畫家Lucian Freud和劉小東,他們的肖像油畫超棒,讓我知道肖像畫可以畫一輩子都沒問題。
--你網路上發表作品的彩圖比例並不高,新書封面也是選擇套色,是因為喜歡黑白圖片勝過自己彩色作品嗎?原因為何?
小時候(可能小一小二?)曾有一次突然很想好好的認真的畫一幅畫,為此我特地去附近文具行買了一張看起來很厲害的紙,拿出水彩組合,充滿雄心壯志的開始畫我的曠世鉅作,我塗了一些色彩,心想哎呦不錯喔,如果我噴點水上去,讓顏色自由流動,會不會更美呢?於是我拿起畫紙,跑到浴室用蓮蓬頭沖我的畫,色彩繽紛的顏料隨著水流逐漸交匯出美麗的花紋,迷惑了我的雙眼,水流持續的沖,豐富的色彩逐漸混合成下水溝的顏色,頓時我感到頭暈目眩,超級想吐,我迅速將畫紙撕爛丟進垃圾桶,躺到床上噁心地直冒冷汗,這就是我人生的色彩啟蒙,我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都對色彩有點恐懼。而在國小美術課上,我畫草稿時都畫得不錯,但開始上色後就常常會變成一場災難,久而久之就對色彩更加抗拒了。後來到了高中、大學,都沒碰上什麼非得用色彩不可的情況,高中康輔社偶爾需要畫一些超大場佈,會用水泥漆畫一些大色塊,沒什麼難度,大學做動畫我大多都做黑白,偶爾會做一些色彩超滿超刺眼的動畫,落差超大。後來才發現我好像有色弱,就是健康檢查看一堆圓圈圈找數字那種,我完全看不出來,但應該很輕微,生活上沒太大困擾。
不過到現在,我其實蠻愛色彩的,偶而有案子得畫彩色會有點興奮,我覺得可能是受到太多太多的經典油畫畫作影響,但畫色彩對我來說就像是重新學畫畫,我覺得自己還沒到一個穩定的水準,要當作品我會有點心虛,不過未來我還是會嘗試畫更多彩色畫作。
--我們寫《器官拼圖》介紹文的時候有提到,你的漫畫算是頻繁描繪「令人感到恐怖的事物」,乍看之下是恐怖、驚悚類作品,不過呈現方式並沒有特別壓迫讀者、訴諸強烈的生理性反感,這是你經過思考後選擇的收斂嗎?我們猜測你可能不是要畫純粹的「恐怖漫畫」,從這個角度來看,所有短篇作品的最大公約數應該是「奇譚」。
是的,我並不想讓讀者覺得噁心,器官拼圖的故事對我來說都算是基於畏懼死亡而做的死亡排練,恐懼只是副產品,我真正想獲得的是解脫或慰藉。從此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這種事不存在,但那也不要緊。
我現在也會想自己能不能適度的狠下心來將角色和故事推向萬劫不復,純粹的恐懼仍對我有吸引力,只是我裹足不前。
另一方面,我也想更跳脫常理一點,在完全陌生的世界向讀者展示一閃即逝的奇觀碎片,那也是一種解脫。但最難的是如何讓讀者在乎。
--最滿意《器官拼圖》當中的哪一篇?最反映你接下來創作方向的又是哪一篇?
最滿意的可能是鹽水湖王吧,畫面蠻豐富的,故事格局也大,當時畫完分鏡就覺得應該會不錯,算是整個製作過程都蠻順的一篇作品。
接下來的創作方向我有點飄忽不定,好像可以開始畫一個想很久的長篇,也好像可以繼續再畫短篇,器官拼圖的每一篇我都覺得是可以再嘗試的方向。但首要之務可能是要先讓存款回血一下吧。
2024.6.20 電郵訪問
展覽6/24(一)結束,藥島將於6/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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