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燈光與魚
1.
已經是十二月下旬了。時間向著一月前進,距離這個學期的第19周,也就是期末考試周,只有3周不到了。
考試的壓力,把那些平時不太上自習的學生,驅趕進自修教室和圖書館。人一多,占座又開始流行。
自然也沒有人規定,寢室就不能看書,只是寢室似乎天然就適合摸魚。
八舍204像通常的女生寢室一樣,有很多各種可愛的裝飾品,書架上除了課本還有閒書,抽屜裡有零食。
那天兩個寢室聚會之後,204裡又多了好多個氫氣球。
陸無雙閑來無事,抓了十幾個,系上半張A4紙,氣球便懸停在空中,也可以當做排球一樣打。
只要推門進來,視線水準延伸,所及之處充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和垂下來的繩子,簡直像進入了海藻森林的迷宮。
那些氣球,品質看起來很好,過了幾天,還沒有癟下去。
2.
小昭在收拾背包,準備出門。
不過下午2點,很難找到一個合適的自修座位。而外語學院又是早年蓋的教學樓,排課已經把教室占滿了,並沒有給自己學生留出什麼自修的地方。
F大的前後門,都是商業街。前門街角的McDonald's,生意不是太好,非週末的時候,人向來不多。進門要一杯飲料,或者一個甜筒,臉皮厚甚至可以什麼也不要,找一個角落裡無人佔據的空桌,拿出書來看。如果嫌吵,戴上耳機就是了。
旁邊有一家咖啡屋,倒不是Starbucks,也不知道什麼人開的,號稱只賣純手工磨制的咖啡,咖啡是不錯,環境也很不錯,價格也就小貴,開在學校附近,生意清淡如水。
要是圖安靜,咖啡屋比McDonald's好多了,但是小昭從來不去。錢不是她要考慮的,但是要她選擇一處待一個下午,她寧肯選一個把大片的牆刷成明黃色、旁邊有人說話有人笑的地方——雖然她並不需要聽見他們的聲音。
小昭在光線明亮的臨街窗邊,挑了一張空桌子坐下,掌心慢慢轉動著一杯紅茶。
熱朱古力、奶茶、橙汁、可樂、雪碧,不可以。一個女孩要嚴格管理體重,控制糖分攝入。這些東西,能不碰就不碰。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這樣告知。
她從小被告知的事情,太多了。
小昭戴上耳機,開始看書。
有時候抬起頭來,休息一下頸項,或者只是不想看書了,於是凝望一個地方發呆。
從這裡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對面也是商鋪,有服裝店、甜品店、奶茶鋪子、火鍋店、快餐店,還有超市。有些店鋪的門上,還裝飾著聖誕時候的花環。玻璃窗上,還貼著聖誕帽和雪花貼紙。門前的小告示牌上,貼著聖誕優惠的廣告海報,節日已經過了,還不拿掉。
街邊零星還有一些賣羊肉串、烤紅薯的攤子。
那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個小乞丐,盤腿坐在一張油布上。
他看起来,好像只有六七歲,臉上不少黑灰,很髒,一身破棉襖也髒兮兮的。他面前,放了一個不銹鋼盆,地上用粉筆,寫了一個大大的歪歪扭扭的“餓”字。
每當有人從人行道他的面前經過,他就抬起頭來,用一種可憐巴巴地表情看著人家,特別是老年人經過的時候。
老人家上了年紀,家裡大概也有孫輩,看到他,往往停步,念叨幾句,摸摸口袋,裡面大概還有點菜場買菜找的零錢,於是就投一兩個硬幣,到他面前的不銹鋼盆裡。
沒有人的時候,他卻不是那種可憐巴巴的樣子,有時候發呆,有時候卻會微笑。每當不銹鋼盆裡的錢看起來稍多,他就會把它們抓起來,塞進自己裡面衣服的口袋裡,只讓盆裡剩下數量不多、但是也不太少的一些硬幣。
一個精明的小乞丐。
小昭看見他在這裡行乞,已經好多天了。城管來的時候,他和擺小攤的一起逃跑,跑得比誰都快,鑽小巷子特別熟練,還不像其他人有貨物負重,從來沒有被抓住過。
太陽下了山,天色快要暗下來,也變得更冷了。那個孩子,又從懷裡掏出一小塊餅來偷偷吃,一旦看見有人要走過來,他把餅藏到身後去,繼續做出一付可憐之極的樣子來。
黃昏前後,這條街上的人流會增加,他總還要再等一陣。
可是今天好像是不行了,他一直在打噴嚏,可能是被凍感冒了。
終於,那個孩子,戀戀不捨地站起來,開始收拾他的錢、盆,還有油布,準備要回去了。
3.
小昭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收起了東西,拿起背包,跟著出了門。
天色還沒有徹底暗下來。她遠遠地看著那個孩子,穿過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最後來到了附近一個還沒有改造好的城中村。
都是很簡陋的磚房,未上水泥,更沒有刷白,挨挨擠擠的平房,坑坑窪窪的泥地。那小孩子熟練地東鑽西拐,走到一個門都裂了縫的小間屋子門口,敲了敲門。
昏黃的燈光從那裂縫裡透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比他大了幾歲的女孩子探頭出來看了一下,又迅速地合上了門,片刻之後披著一件衣服,端著一盆熱水出來了。
她把那盆熱水放在地上,用毛巾沾了熱水,開始認認真真地給小男孩擦臉,又把他拉到門前,借著透出來的一點燈光,更仔細地端詳著,看那些黑灰汙跡有沒有擦乾淨。
小男孩對她說:“姐,今天要到的錢,比昨天少一點!”
“噓,不要讓爸聽見。”那個女孩子對他輕聲說,然後又幫他擦了手,然後道,“快把衣服換了。”
小男孩乖乖地把髒得要命的破棉襖脫下來,換上姐姐遞過來的衣服。
他現在看起來已經像一個平常的六七歲孩子,膚色黃黑,有些土氣,不像這個城市裡某個家庭的寶貝,但至少不是一個小乞丐了。
那個女孩子,把他乞討用的破衣服、油布、盆都藏在門外的一個雜物堆裡,小男孩就開始從裡層衣服裡往外掏錢,大把的硬幣,還有一些皺皺的鈔票。
那個女孩子就小心接過來,數清了數目,放進自己的口袋裡去。
小男孩掏到最後手卻不肯再伸出來了,吸著鼻涕,對那個女孩子說:“姐,我要去買感冒藥!”
女孩子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快點回來吃飯。”
小昭站在稍遠的牆邊,實際上她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昏黃的光,窄窄的一條,從門裡透出來,映在那個女孩和那個小男孩的臉上。
那些在寒冬裡蒸騰上升的熱氣,隱約溫柔的笑靨,輕柔安靜的觸碰,認真又凝重的端詳,像無聲的默片一樣,一幀一幀地放。
那個小男孩出了那一小片城中村,到了F大後門的街上,卻沒有找藥店,而是跑到肉夾饃攤子上,對老闆說:“來一個肉夾饃!”從自己的口袋裡,掏啊掏,掏出一小把硬幣付給老闆。
然後他就拿著那個肉夾饃,跑到一邊,狼吞虎嚥地開始吃,一大口咬下去,臉上就露出笑容來。
他吃著吃著,突然發現有一個特別漂亮的姐姐,長長的卷髮披到肩膀上,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表情好像很傷心的樣子。
他覺得好奇怪,走過去,用自己沾了湯汁的手碰了她的手一下,問:“姐姐你怎麼了?你也想吃肉夾饃嗎?”
然後他就看見她掉眼淚了。
4.
晚上小昭回到寢室,打開電腦,用英語給遠在英國的筆友寫email。
“我今天做了一件非常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國古代有一個哲學家,他說,人看見兩條魚,在快要乾涸的泥裡,互相吐泡泡來潤濕對方,而感動、讚歎、流淚。那是非常虛偽的。魚在江裡湖裡,自由自在、各自遊走,才是更好的。
我剛才就覺得自己很虛偽。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羡慕兩條快要死去的魚,卻不羡慕可以自由自在、獨自遊走的那一尾。”
她快要準備洗臉去睡的時候,電腦叮地響了一聲,提示有新郵件。
她看見了對方的回信。
“我不太明白你說的是什麼事情。你們東亞人也太含蓄了。真抱歉,我對中國的哲學也沒有什麼瞭解。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哲學家的英譯名?我好去查一下。
但就你所寫的內容來說,我覺得他是一個比我們一般人要冷靜深刻的人。當然啦,他是哲學家。
不過我能想到的是,不同人對於自由和親密關係的偏好有所不同,有的人更喜歡自由,有的人更喜歡非常親密的關係。我覺得,也許你更喜歡後者。
我想你並不需要為這種偏好感到抱歉。如果你為那兩條魚感到抱歉的話,就給它們一桶水好了。
我要去上課了,晚上再給你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