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讀完伊坂幸太郎的作品之後,總久久不能忘懷,得要沉澱一陣子,才能知道自己到底讀了些什麼。
讀了不少伊坂幸太郎的書,這本推理成分比想像中高,或者可以說它沒有因為太多的變形,而在定位上有些灰色地帶、甚至失去傳統推理小說的架構,《不然你搬去火星啊》不折不扣、確實是一本推理小說,但在特殊、類似烏托邦的世界觀之下,神探與歹徒的立場被倒轉,在這層意義下,也顛覆了我對推理小說的刻板想像,是一本非常非常有趣的作品。
書中的平行世界日本,設立了和平警察組織,旨在鎖定潛在罪犯,並在其作案之前予以逮捕,藉此維持社會秩序。於是,人人都能去告發鄰居、同學、同事是危險份子,和平警察也能不須搜索令、不須證據就將人帶走,他們高舉「正義」的大旗,而人們為了能生活在沒有犯罪的烏托邦中,默許拿自由換取安定。
也因為如此獨特的設計,熟正孰邪的區分界限被模糊化,成為對於「正義」最有趣的提問。比如,代表警方出面探案的真壁鴻一郎自然是本書的偵探擔當,然而伊坂幸太郎特別用了極大篇幅在描述和平警察過分執著「正義」與「秩序」,使社會失去「人權」與「自由」,在這樣的情況下,追查襲擊警察的黑衣連身服男,反而讓人先入為主認為他支持的是警察組織。
實則不然。
我可以說,我從來沒有讀過一本小說是那樣期待謎底是「偵探即真兇」,甚至每每討論、或是讀到這樣的作品,總會認為這是作者對自身設下的謎題不負責任而丟出的敷衍解方,但這本書卻能讓人由衷希望,追逐真相的那個人也能是站在良善的一方──我們都知道連身服男殺人不對,但和平警察也錯了,如果我們身處那個環境底下,該如何是好?
這正是全書的醍醐味。
真壁鴻一郎是個難以捉摸,但細思之後可以發現他的立場其實很簡單,也非常清楚,只是他的一舉一動被埋藏在種種蛛絲馬跡之中,這位偵探設計了很長很長一條伏線,以「昆蟲擬態」的方式,耐著性子偽裝與高人一等的智慧,在和平警察與黑衣連身服男久慈羊介的對抗之間,尋找出一個更高層次的出口──只要讓維護秩序與個體自由找到一個新平衡就好了。
自由與秩序之間的對立衝突在本書中清晰可見,然而,代表秩序的和平警察已然過於強大,凌駕於自由之上,久慈羊介為了那些被剝奪自由的人們,化身被調侃為「正義使者」的恐怖份子,但他也明白在兩個端點之間,必須尋求平衡的道理,為了不讓自己的良善成為「偽善」,限定自己只能拯救來他店裡理過頭髮的客人。
書看到這裡,便會發現「正義」一詞是虛無的框架。
真壁鴻一郎並不是正義的化身,相較之下,久慈羊介的作為或許比較合乎一般人道德期待中的正義使者,但他為了救人殺了人,這樣的人是否還能冠之以正義之名號?
於是新的問題出現了:「怎麼樣才能是正義?正義是什麼?」
真壁鴻一郎最後的反轉,詐死之後反而推了久慈羊介一把,將和平警察的領頭換掉,也並不是為了貫徹所謂的「正義」,而是為了一種自然、但對於人類是弔詭的平衡。小說藉由他闡述,恐怖分子與警察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將恐怖份子全數抓光,或是將警察預防犯罪的功能全面廢除,都是相當極端的作法,卻在某一個特定立場中看,這極端就成為政治正確的「正義」。
擺脫了立場與被框架逾期中的正義,兩端點中的平衡或許才是兩難困境中的解答:
「不過不管東西如何改變,世界也不會變成正確的狀態。」
「是這樣嗎?」
「就像鐘擺來來回回,總是會出現前一個時代的反作用力,只是來回擺盪,不斷反覆。」
「……重要的是搖擺的平衡。如果偏了,就必須回到反方向。沒有所謂正確。」
——p.404
政治上的政黨輪替是一例,較宏觀的時代交替也是一例,我們身在這種廣大的平衡中而不自知。真壁鴻一郎正因為不代表任何一方的正義,超脫於純粹價值觀對立的智慧,才能神不知鬼不覺伸手撥亂反正(或說是圖撥亂反正)。話又說回來,或許也能說維護、追求這樣的搖擺平衡是真壁的正義,卻也不能否定,這可能是造就最大、最廣泛利益的最好作法,利己之餘又能利他。
「世界不會變得更好。如果厭惡這樣的世界,就只能搬去火星啦。」
——p.405
「不然你搬去火星啊」這句話,從和平警察對無辜百姓那樣上對下的嘲諷中,在真壁鴻一郎身上,其中竟也有一點點哲學式的惆悵味兒。
認清世界的法則、認清自己的位置,才有辦法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正義與偽善不再能定義我們、甚至定義整個世界。
某個角度來說,最後這樣的結局似好似壞,對於站在無辜老百姓這邊的我來說,似乎扳回了一城,但和平警察並沒有真正解散,未來走向仍然未定,「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似乎就是真理,但那又怎麼樣呢?後續沒說出來的台詞,或許是未來的無限可能,這大概也算是伊坂式的溫柔與和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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