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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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推薦BGM:蕭斯塔科維奇的第11號交響曲〈1905年〉

此曲是作曲家德米特里・蕭斯塔科維奇,為紀念1905年血腥星期日革命所寫的交響曲,連同之後的第12號和第13號交響曲,被稱為革命三部曲。




塞西莉的救援施予得很及時。年輕的副官在接受妥善的治療後,終於清醒了過來(彼嘉在經過走廊時叫嚷道),甚至有辦法開口說話了。趁著杜尼亞莎拿著剪刀在忙碌、瑪莎去幫忙廚娘弄晚餐時,孩子們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暫時治療室的隔壁房間,恰巧聽見塞西莉和聲地詢問對方來歷。

「夫人,我是參謀部的特魯別茨科伊。」年輕人口齒含糊地回道,「我是奉維榭洛夫少校的命令來傳話的。現在街上的住家都被封鎖了,他請您和所有人都好好待在家裡。我想您也看見外頭的情況了。」

「我丈夫沒事嗎?」塞西莉問道,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緊張。

特魯別茨科伊咳了幾聲,塞西莉倒了水給他喝,他一口飲盡,才接下去說:

「我上次看到他時,他平安無事。」

奧黛塔感覺到站在自己背後的吉賽拉悄悄鬆了口氣。塞西莉則沉默了幾秒──奧黛塔猜她在點頭──才再度開口說話:「我們聽見槍聲響了一整天。抗議的人很多嗎?傷亡很嚴重嗎?」

「我離開的時候,聚在冬宮廣場前的軍隊剛開始掃射,有一發彈打歪了,剛好打中樹上的一個孩子,然後⋯⋯」特魯別茨科伊的聲音變得太小,隔著牆的他們聽不見,在漏了幾句話後才又恢復穩定的音量:

「⋯⋯到處都是傷患和屍體,男人、女人和小孩的都有,卻沒看到那個領頭的神父。1還有這些哥薩克騎兵,騎著馬到處揮短棍,見著人就打。如果不是這件軍服,我差點也被他們打中了。」

塞西莉又和副官交談了一會,有如在這不見天日的宅邸裡撕開了一個口子。所有公共區域都被關閉了,瓦西里島、彼得格勒島、兔子島2,每個街區都亂成一團⋯⋯抗議的民眾捧著聖像要求見到沙皇,但沙皇一家搬去沙皇村3住了,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殿下氣得要命⋯⋯陛下應該待在城裡收下請願書才是⋯⋯

「請您暫時不用擔心,在這裡好好休息。」塞西莉柔聲說道,結束了對話。移動的腳步聲嚇到了隔牆偷聽的孩子們。他們急急忙忙地起身,但站起來時,奧黛塔的腳麻掉了,在昏暗之中壓到了吉賽拉的裙襬,拉著姊姊一起跌倒,阿列克榭想幫忙朋友,手卻撲空了,反而撞到了哥哥。

當塞西莉聽見動靜,舉起蠟燭往隔壁房內一照時,看見的就是跌成一團的孩子們,因為被她撞破而一臉尷尬。總是過分拘謹禮貌的康汀斯基家兄弟們,此刻正面面相覷著,不敢抬頭看她一眼。壓在姊姊身上的小女兒抬起頭,慌忙地想要開口解釋,立刻被長女捂住了嘴。

面對這畫面,她原本積在胸口的嘆息彷彿一掃而空,輕輕吸了口氣,讓嘴角含起鎮靜的笑意。

「孩子們,聽我說件事情好嗎?」

她半蹲下身,等著孩子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彷彿小兵般肩並肩站成一排,才開口吩咐:

「你們聽見那位副官先生說的話了嗎?」

見他們一齊點頭,她接下去說:

「現在外面有很多受傷的人,如果有人來求助的話,我可能會讓其中一兩個人進來家裡,像幫助那位副官先生一樣。只是我得借用起居室和好幾個房間,你們可能就得一直待在練琴室裡,沒辦法出來。你們願意嗎?」

吉賽拉謹慎地開口,聲音比平常還要微弱。「妳忙得過來嗎?」

「妳會治好他們嗎?」奧黛塔怯怯地望著母親。

「我會盡我能做的去做,而且有彼嘉和安東妮娜幫忙我。」

女孩們沒有再說話,而是改以沉默的擁抱表達同意。她們並未完全理解母親的想法和作為,但仍給予了信任。塞西莉望向兄弟倆,他們沒有表示意見。而隔開年幼的兩個孩子後,她對年長的孩子們低聲吩咐:

「幫忙我顧好你們的弟弟妹妹,你們四個人要盡量待在一起。這樣就能幫到所有人了。好嗎?」

帕維爾躊躇了會,仍不住提問:

「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塞西莉眨眨眼睛,幾乎沒有猶豫或思考的時間,只認真地回覆道:

「因為我認為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男孩滿腹不解,嘗試理解她的動機,卻又沒辦法再追問。因為塞西莉已經走下樓去召集宅邸的人員們。孩子們被帶到西側翼的練琴室裡。他們發現外頭寂靜得異常。屋外的未知再度引起了孩子的好奇心。

帕維爾走到窗前,偷偷掀起一角簾布往外望去,一片漆黑的街景少了往日的街燈照明,讓人更加徬徨不安,彷彿有什麼事物正藉著暗夜的掩護悄悄湧動。而沒過多久,他看見樓下的側門處出現一點亮光,同時走出了兩道人影。

「你有看見什麼嗎?」

奧黛塔急切的聲音擠在他身後,帕維爾瞇起眼睛,想瞧得更清楚。從側門走出的那兩人手持油燈,伸臂往四周的漆黑一探,照亮樹籬邊倒著一個狼狽的人形。那兩人急忙走上前,將樹叢旁的人扶起。油燈照亮那三人的那幾秒,他才從其中一人的紅髮認出了塞西莉夫人。

當帕維爾把他看見的事轉告給其他人,他的不解和驚訝彷彿也一起傳染到了他們身上。四個孩子靜默地圍在一起,一日下來的驚慌和憂心讓他們疲憊不已,不知不覺打起呵欠來,但緊繃的神經卻又難以立刻放鬆入睡。奧黛塔再也受不了這沉悶的空氣,無助地說道:

「我好想爸爸。」

沒有人能接住她的思念,她只能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好擔心他。他會沒事的,對吧?」

「那當然。」只剩下吉賽拉能回應這句話,即便聰慧如她也不想去思考其他可能性。

他們再度陷入沉默。奧黛塔絞盡腦汁思考,終於擠出一個新話題。

「上次去冬宮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陌生人,他說他就是冬宮的斯芬克斯。」

「妳怎麼沒有告訴我?」吉賽拉幾乎要跳起來質問。

「妳那時候碰上他了?他真的是人面獅身嗎?」阿列克榭發問。

奧黛塔面對姊姊的質問,不免有點委屈。「妳又沒有問我⋯⋯」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帕維爾緩過氣氛。小女孩滿懷感激地望著他。她調整呼吸,繼續說下去:

「他說他叫伊凡.彼得羅維奇,個子長得好高,和爸爸還有舅公一樣高,沒有爪子,也沒有尾巴,看起來就像一個羅曼諾夫,就是,金色的頭髮和很嚴肅的臉,你們知道的。可是他很愛開玩笑,講一堆很奇怪的話。」她對自己沒辦法完整轉述給朋友感到氣餒,只好盡可能講述自己記得的一切:「他問了我的名字,說我的名字很奇怪,還說爸爸和媽媽很狡猾之類的。」

她靈光乍現,驚呼道:「噢!他還講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每頭斯芬克斯都需要自己的謎語』那是什麼意思?」

吉賽拉沉吟著:「因為斯芬克斯是仰賴謎語為生的生物。」

「因為⋯⋯斯芬克斯需要謎語才能吃掉別人?」阿列克榭拉了下哥哥的袖子。帕維爾想了一會,接著解釋:

「別人猜不出他的謎語,斯芬克斯就施以懲罰,他需要不會被猜透的謎語才能守住自己的使命。」

「斯芬克斯的使命又是什麼?」阿列克榭又問。

「也許是重建第三羅馬4吧。」無論吉賽拉的話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即便那確實有一股詭異的幽默感在,帕維爾也笑不出來。

「那為什麼俄羅斯人都得是斯芬克斯?為什麼我們不能變成沒那麼危險的生物?不需要謎語、不需要使命的簡單生物。比如、比如,袋熊 (вомбат)之類的?」奧黛塔努力想找出一個唸起來足夠異國的名字,便想到了在動物園裡看到的圓滾滾的小生物。「羅馬就在義大利啊,根本不需要第二個或第三個羅馬。」

「我寧可是斯芬克斯。」吉賽拉低聲反對。「只要沒有伊底帕斯,她就永遠是無敵的。」

「或著熊(медведь)也可以。」阿列克榭昏昏欲睡地附議,「那些外國人常常說我們是野蠻的熊。」

「但是熊也很危險。」奧黛塔打了個呵欠,喃喃說起夢話。「除了小熊和蜂蜜。」

帕維爾聽著他們交談的聲音像並排的燭芯般一道道滅去,轉為輕柔的呼吸聲。他才閉上眼睛,等待這漫漫長夜過去。女孩那些童言童語的奇妙際遇,難以辨別有多少是孩子的想像,有多少是真實,卻不知怎地一直糾纏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他也真的見到了她口中的斯芬克斯。不由自主地,他想起為他指路的那名守衛,可幾乎想不起來對方的模樣。

那只是謠言而已,帕維爾試著說服自己,只是俄羅斯人的傲慢被以訛傳訛,過度誇張化了。戰爭和革命才是正在發生的事,傳說中的生物無法真正地殺死人,殺死某人的父親,戰爭和革命才會這麼做。

列西靠在他身邊,熟睡的呼吸聲輕得像雪鴞的羽毛。而他孤獨地坐在黑暗中,好久好久之後才睡去。



註1:1905年革命的開端被稱為血腥星期日,當時的領導人是一名東正教神父加蓬。

註2:皆是聖彼得堡的島嶼。

註3:沙皇村(Ца́рское Село́),或譯皇村,是聖彼得堡郊外的村莊,為羅曼諾夫皇族的住所,因普希金曾在此就讀中學,現改名普希金市。

註4:莫斯科大公國的伊凡三世因娶了拜占庭末代公主為后,於是自喻為拜占庭帝國的繼承者,信奉東正教的莫斯科大公國也繼承了拜占庭的宮廷文化,後來的俄羅斯帝國便以第三羅馬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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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月九號的早晨,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席捲了聖彼得堡。
斯芬克斯的謎語讓奧黛塔困擾不已,所幸他大發慈悲指引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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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黛塔的擔憂在主顯節不幸成真。好消息是,她解決了困難;壞消息是,她遇見了另一個困難。
新的一年已然來臨,維榭洛夫一家受邀參加冬宮的祝水禮。
奧黛塔終於能再度和帕維爾好好聊天,並因此認識了奧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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