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章前半部基本沒動,後半部大幅修正。
瀟城
第二章
春雨初霽,天空一碧如洗,風裡稍帶著一絲早春的寒意。
道上遙遙走來兩高一矮三人。
最前頭的是個英俊的男人,渾身黑衣黑袍黑靴子,只腰間搭了一條深青色腰帶,墜一塊青銅小牌,手上提著酒葫蘆,肩上背著行囊,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模樣輕鬆愜意。
後頭兩步遠是一男一女。
男的是做書生打扮的青年,眉目乾淨一身書卷氣息,揹著木書箱,手上搖著柄紫竹扇,扇面白淨既無提字亦無作畫,青色的外袍下是洗得褪色的灰衣。
女的戴著斗笠,長長的鬢髮紮成條小辮子,寬大的帽簷將半張臉隱在陰影之下,腰間繫著把灰朴朴的鐵劍,三人裡屬她個子最矮小走路速度卻不慢,絲毫不落半步。
正是夏芒、衡無書、雲向天三人。
他們離開客棧後便結伴而行。
三人都未曾去過瀟城,便問了掌櫃方向。
下過雨的路面泥濘難行,靴子踏在地裡濺起點點泥沫子。雲向天拉過黑袍的下襬,看著上頭清晰無比的泥印,四濺的泥水好似丹青描繪的墨景,側著角度看別有一番意趣,索性拋開不管。
夏芒眨著黑白眼眸四處張望。昨日天色不佳,時間又晚,她沒來得及細看落腳的鎮子,今日天方亮啟程出鎮時才好好地看了一回邊境小鎮。
鎮上瀰漫著荒涼的氛圍,早起的店家開張做生意,只等來零星幾個客人,野貓趴在牆頭憊懶得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碧綠的貓眼盯著匆匆過路的行人,都是當地人家。
他們臉上有著惶惶不安的神色,瞳孔中帶著對明日的茫然,卻又被謹慎地壓抑下來,北地黃沙為鎮子漆上褐黃泥彩,到了鎮民臉上卻多了層灰黯色調,他們時不時看向東方──瀟城的方向,顯露出惴惴擔憂夾雜些許慶幸的矛盾神情。
就連昨夜罕見的春雨,都像是給這個鎮子糊上一層厚重的陰翳,揭不下來,只能背負度日。
這樣蕭索的景色延續到了旅途中。
黃土做底的商道上蜿蜒著一叢叢翠綠植株。
夏芒踢了踢細長的草葉嗓音帶著驚訝:「這兒真的是連接瀟城的商道?」草葉上的水珠骨碌碌地滾了下來,融進潮濕的泥裡。
她記得曾經走過的商道,路面都被車馬挑夫給壓得夯實,日復一日,連根草也沒,可是這兒,卻能看到車前子、刺薊竄出土面,被雨水洗得清碧盎然,生機蓬勃。
昭示著彷彿有段時間沒人從這兒經過。
衡無書聽到她近乎呢喃的低語,低下頭,足尖前的小白花在風中搖曳,輕聲道:「是啊,再下幾場春雨,大概連路都要看不見了。」
瀟城就算不是邊境大城,商道也不至於荒廢到這般程度,難道昨日掌櫃說的鬼怪之事,真影響瀟城至此?
夏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事情,必然是要親自見了才會明白。
雲向天抓起腰間葫蘆喝了口酒,眼神虛虛在晴朗的天空轉了一圈,瞟向另外兩個同行人。這兩人是昨日在客棧結識,恰巧目的地相同臨時湊了一路。說結識也不盡正確,畢竟三人只交換了名姓,剩下的一概不知。
他又喝了一口酒。
一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書生,還有一個獨自行走的姑娘,出現在與繁華毫不相稱的邊境,還正準備前往一個鬧鬼的城池,如此古怪,像極了在酒樓聽來的故事開頭。
不過,他自己也不是什麼正常人,雲向天忍不住哂笑。
他拿起葫蘆,發現酒沒了,雲向天嘖了一聲。
他這人嘴巴閒不下來,不喝酒,就得說話。可這兩人太沉悶了,一句話也不交談,一個只管看天看地看風景,另一個時不時摸著耳朵不知道在想什麼,看得他無端焦躁起來。
雲向天再次倒了倒葫蘆,確定一滴酒也沒有後,他清了清喉嚨,看向不為所動、毫無反應的兩人,決定由自己來打破這難耐的沉默。
他開口:「有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衡無書與夏芒聽聲頓了頓,從自個思緒中脫離,齊齊看向雲向天,不知這人突然張口想發表什麼高見。只聽雲向天續道:「既然咱們也算有同路情誼在,一路埋頭苦趕忒無趣,不如聊點什麼打發打發?」
三人並了步伐成排,衡無書的手不再摩挲耳骨,老老實實地放了下來攏了攏袖袍,問:「不知雲兄想聊什麼?」
夏芒瞥了雲向天一眼,只用眼神示意。
雲向天說:「我就好奇兩位怎麼想去瀟城?」
「原是這個問題。」衡無書低低的笑了,說:「也沒什麼,在下於覡國有事待辦,從這過去方便些。」
瀟城地屬峿國,覡國在峿國之北,兩國中間夾了個悅北高原。
只是……
「出了瀟城緊接就是隘天關,我聽說隘天關外盜匪猖獗,尋常商隊都不愛走這條通道,你就打算一個人過去?」雲向天上下打量衡無書幾眼部門,眼中流露出一絲懷疑。書生斯文俊秀如一桿青竹,看起來不像是能一打十的模樣。
衡無書迎著目光挑了挑眉,道:「雲兄這是小瞧在下了。」
雲向天趕緊擺手,歉道:「不敢不敢,冒犯兄弟了。」
衡無書話一轉說道:「莫說我,雲兄與夏姑娘不也是獨自一人?」
「我看著就窮,盜匪說不准都要嫌棄我呢。」雲向天攤了攤手,又拍了拍自己乾癟的荷包,他但凡有點錢都拿買酒去了,哪還留得人搶。
夏芒眼睛一轉,掃了眼雲向天帥氣的臉,意有所指道:「說不准人家不缺銀兩,缺壓寨相公。」
「指不定還缺個押寨夫人呢。」雲向天反應靈敏立刻反唇相譏。
「這又是缺相公、又是缺夫人的,難不成是個無頭寨?兩位沒準還能當回盜匪頭子,一呼百諾過過癮兒。」衡無書搖頭晃腦這個看看那個瞧瞧,煞有其事地做出評論。
夏芒搖了搖頭,道:「我還得去別地方呢,只能先把雲先生壓那兒了。」
無視雲向天抗議的嚷嚷,衡無書問:「夏姑娘也去覡國嗎?」
夏芒道:「不,我要去樑國。」
樑國位處峿國東北、覡國東南,與兩國相互接壤。從瀟城出隘天關,往東北走山道越過山脈,便能抵達樑國西南境。
衡無書點點頭,他沒有像雲向天那般問夏芒能否隻身前行,一個女人能在江湖上行走,本身就證明了她的能力。他轉頭對雲向天問:「光說我們了,還未曾問雲兄,要往何處去?」
雲向天雙手背在腦後,目光飄向天空,晃了一圈又飄了回來,說:「我沒預計去哪,就隨處走走,那兒酒好喝就去那兒。」
衡無書點頭,說:「聽起來倒也愜意。」
「可不是嗎?」說完,雲向天朗聲大笑。
「看來替掌櫃送完話後,咱們就要分道揚鑣了。」雲向天或是想到那副光景,仰天一歎。
「確實可惜了。」衡無書道,也不知話裡有幾分真意。
夏芒無聲一笑,藏起眼底的不以為然。
既是萍水相逢,自然有散的一日,何來可惜?
不過是他鄉之客。
她將目光投向遠方,隨著日影偏斜,城池的模樣,已經隱約可見。
瀟城之所以叫瀟城,是因為流經城外的河名為瀟河,故此得名。瀟河邊種了兩排柳樹,彷彿綠色簾幕罩在兩岸,春風一吹,柳條便隨風而動,盪起層層綠波。附近人家多飼羊,每當日落時分,羊戶將羊趕至一團,遠看彷彿於城邊緩坡鋪上一片絮白。
時人稱其為「碧瀟白浪」,蔚為一景。
當然,這些都是聽衡無書所說,交談間只覺其才識甚深。夏芒跟雲向天兩人從未到過瀟城,在此前也不曾關心過,自然是不會知道什麼景不景。
「景我不關心,我就想知道啥時能喝上一口酒?」雲向天咂了砸嘴,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酒葫蘆,說:「我在南邊聽人講瀟城的酒堪稱一絕,立刻動身尋了北上,衡兄弟博學廣識,不知是否聽過?」
經過這一路相處,衡無書已經知道這人無酒不歡,他道:「遺憾,在下不好飲酒,還真不記得瀟城有無雲兄看得上的好酒。」
話音一轉,又道:「不過在下於地誌上曾讀過,城北山上有一靈泉名喚『飛雲』,泉水清澈甘甜。」
雲向天大笑雙手一拍,說:「好酒需得好水,我腹裡饞蟲要忍不住了,到了瀟城兄弟請你喝一杯!」
衡無書看雲向天那副暢快模樣搖了搖頭,離遠了幾步。他注意到夏芒沒說話,定定地看著城的方向,他順著視線看去,沒發現什麼,便問:「夏姑娘可是瞧見了什麼?」
夏芒聞言眨了眨眼收回視線,說:「無事,就是覺得四周有些安靜。」
衡無書低低笑了一聲:「安靜?在下可不認為。」他比了雲向天方向道:「光雲兄一個人就夠熱鬧了。」
夏芒笑了,回:「確實是。」
雲向天被人說笑了也不惱,只是笑笑,一心盼著盡快入城,好慰勞慰勞腹中饞了半路的酒蟲。
瀟城已是近在眼前。
暮色低垂,斜陽將彩霞染成一片橙紅紫灰;楊柳依依,隨風揚起的枝條色艷如玉。昏黃的天色映照黑褐城門,城內,夕照未至的那片陰影,顯得更為深邃。
他們離得足夠近了,近得雲向天能看見守城兵士的臉。
「不太對勁。」雲向天收起笑容。
城門正在緩慢關上,但這個時辰,分明還不到閉門的時候。三人步履匆匆,趕在最後一刻進了城。
高聳的城牆投下大片陰影,門衛乍見幾人從門後鑽了出來,覆著沙塵的臉龐愣了一愣,卻沒說什麼,草草看過路符蓋了章,便將城門落鎖。
城門閉合,把落日餘暉阻於門外。
長木擠過凹槽的澀聲,在安靜的城下略顯刺耳,入目的街道上除了他們幾乎沒有行人。
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店家們卻已經把簾子取下,門關得死緊,連接城門的石板磚道上,竟找不出一間還開門迎客的店。偶然能見著一二路人皆行色匆匆,時不時還仰頭看看天色,面帶憂懼。
此間的古怪便是不訴諸言語,也已人盡皆知。
隨著步伐,石磚上的污漬,在漸漸晦暗的餘暉中暈開輪廓,與牆角陰影相連,彷彿有獸趴伏於地、暗處藏凶,只待殘陽下落,好伸出爪牙。
衡無書四處看了看,道:「好壓抑的氛圍。」
夏芒點了點頭,她想起掌櫃的話。
瀟城鬧鬼,入夜了鬼便會出來,捉人為食。
那些話漸漸與眼前的景象重合起來。
「夏姑娘。」溫和的嗓音輕輕喚她,夏芒看向衡無書。
衡無書問:「要先去客棧還是先去送信?」
天色趨暗,於情於理都不該在這時上門打攪,應先找個客棧休息,再做打算。
不過……
夏芒張眼望了望四周道:「遲恐生變,還是先把信送了吧。」
衡無書道:「在下看法與姑娘相同。」他撫了撫掌又問:「不知雲兄是何想法?」
雲向天咂吧了嘴,說:「先幹正事要緊唄,酒可以明天再喝。」
衡無書雙手抱臂食指點了點,道:「我記得掌櫃說他妹子在東三口巷李家?」
巷名是知道了,卻沒人會走,眼下找人問路是最快的方式。
尷尬的是偌大一個城,這會兒卻見不到半個人影,僅餘跫音迴盪,磚板留塵。三人只得退回城門口找守門城衛,卻不料那兒一片空蕩,方才還站在門邊的門衛已經走得精光,唯有一副大鐵鎖扣住城門閂,竟是就此省了戍衛。
「這、這!」雲向天面色驚愕,他左右張望,卻沒找到想找的人。當下抬腳蹬足、攀雲掛手,運功飛身上牆。
城上昏晦,半盞燈火也無,斜陽將落,月輝未至,極目遠眺,暝色為盡,當真一個活人也沒有。
雲向天很快翻身落下,足尖點地,不擾沙塵。夏芒見狀眼簾輕顫,沒想到這半途結識的旅伴,武功竟相當不錯。
衡無書正趨身打量門上的大鎖,城門根腳幽曖不明,此時沒了火光,暮色昧昧,看得不甚分明,只依稀能辨別出個模樣,似乎是把新鎖。他摸了摸鎖頭,觸手冰冷沉重。
查覺到雲向天動作,衡無書直起身,問:「如何?」
高處風聲獵獵,到了底下,始覺城內靜得不似尋常。
雲向天搖了搖頭,說:「上面也沒人。」沒了戍守的城衛,城不過是高聳了一點的圍牆,不說他這般身負武功之人,就是一般盜匪宵小都能借用飛爪爬進來。
衡無書摸了摸下頷,這倒是奇怪得很。
夏芒開口打斷他的思緒,道:「先不管這些,再不找間客棧,就要晚了。」
此話有理,暮色四合,三人暫且將城門之疑置於腦後,沿著大道,匆匆尋了間還未閉門的客棧。所幸客棧多設置於南北往來的大道上,否則還不知要怎麼找呢。
他們是客棧最後一批客人了,小二待人入內後,將門掩上,下閂落鎖。
夏芒聞聲回望,逐漸窄小的門縫間,殘陽已盡,幽暗還生。
黢夜遂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