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章開始,往後的劇情都是全新內容。(〃∀〃)
瀟城 第四章
「南山,又南七百里,有海名混。混之南又百里,有族名沌,當通一竅,六竅乏失。善察,覺異而走。」──節錄自《釋異錄.混海》,佚名。
衡無書端詳著畫中人的面容,相較於衣襬上被細細描繪的繁複繡紋,那張面孔著實簡略。人皆有七竅,此獨缺二,甚為詭異,更談何辨認?
畫已是古怪,拿著這幅肖像尋人的姑娘,想來更是怪奇之人。看著那幅畫,李二誠心中如是想。
顯然,有此想法的不只他一人。
婦人錯愕地看著畫上人像,半晌搖了頭,「我沒見過這個……人?」
那是人嗎?她不能確定。
他是失去雙眼,還是生來沒有雙目?她不敢詢問。
無眼的容顏似是能對應上記憶裡的某張面孔,卻又好似沒有一處相同……。婦人佈滿皺紋的臉頰微微抖動,她垂下眼皮,不再看向那幅越看越古怪的畫像。
「是嗎?」夏芒對此不感意外,她已經聽過成百上千個同樣的回答,早已學會不因短短幾個字詞感到沮喪,指尖卻仍捏緊了絹布。
「那妳有聽聞過……」夏芒還要再問,尚未出口的問題卻被沉悶的咳嗽打斷。咳聲從斷斷續續變成一連串混濁音調,婦人摀著胸口,濃痰卡在喉頭,咳得滿臉通紅,掀起垂老的眼皮看向一旁的孫子。
李二誠連忙拿著痰盂,一手輕拍婦人的背為她順氣。婦人靠著扶手,緊抓李二誠的手臂,身影佝僂。李二誠抬頭道:「抱歉,奶奶身體不好,不能久陪。」平板的語氣聽不出是否帶著歉意。
這是要送客的意思了,幾人心下了然。夏芒定眼看了婦人一眼,嘴角勾起輕嘲的弧度,將絹畫捲起,收回懷中。
李二誠扶著婦人起身進入布簾後,又將三人送出門外。俄而,他回到屋內,盆裡的木炭幾乎燒盡,火光滅卻,餘下一層厚厚白灰。他的身影遮掩住門外天光,屋內更顯黯淡。李二誠拿起牆角的長夾,撥動炭火。
婦人沙啞的聲音從內間傳來,「二誠?二誠?」
「奶奶,我在。」
「去後院打桶水送一送。」
李二誠應了聲,停下收拾的手,轉身去了後院。瀟城少雨,雖有河流經城外,來往取水卻耗力費時,是以城中多挖設水井以供日用。院裡一口石井,轆轤上吊著彎鉤,他繫上木桶,搖動手把將桶子放下井。
剛搖上來的井水帶著一股寒意,透膚沁骨,彷彿冬日的霜雪還留在井中尚未化去。汲了水,李二誠提著木桶踩過院子裡的落花,站在門內,木瓢舀起水朝門外潑灑。巷弄的黃土地上,本來就因為早先下的小雨未乾有幾分濕意,如今更顯泥濘。
對門輕掩,李二誠卻可以感覺到刺探的視線,從左右鄰而來。他漠然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無根水和著井水,肆意橫流。瀟城沒有祕密,真正的秘密已然腐朽於地裡。
事畢,李二誠用衣襬隨意擦拭凍刺的指尖,關上門。咭呀──木軸聲響過後,東三口巷再次恢復寧靜。
「在下幾人似乎不受歡迎?」看著那扇被毫不留情關上的門,衡無書回頭看向一同被請出來的兩人。
「我以為看在送信的份上,能多少換得一些消息。」雲向天抓了抓頭,無奈一笑,「好歹能遲些把我們趕出來。」
夏芒抬起頭,瞇眼看向天空。雨已經停了,日頭從雲層邊緣探出,陽光照在身上帶來些許暖意。空氣依然濕潤,那點微薄的光熱連淺窪裡的積水都難以蒸騰乾淨,興許悅北高原吹來的風還能刮走更多水氣。
離開巷子,三人一路行至街上,路上往來行人漸多。
擔著炭的女人沿途叫賣,聲音被火煙燻得沙啞。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長,開春後依舊冷得讓人身骨犯疼,不少人家喊住她,不用一會,她身後籮筐裡的炭便少去大半。
褐衣的姑娘穿著夾襖揹著簍瓜果,呆站於街頭左右張望,面上透出幾分茫然。對街,餛飩攤年輕的老闆紮著婦人髻,手裡一刻不停地忙碌。
還有更遠處的聲音……。
窸窣的談話、砍價聲;瓷碗相碰的脆響;鞋底踏過水窪的濺水聲……,與昨日的冷寂相比,城裡似乎恢復了點活絡。
一車剛從地裡挖起來的沙薯,褐色的外皮上仍沾著泥沙,幾個婦人提著籃子,指著沙薯一邊朝老闆比劃。
「單就這副光景,實在難以想像城裡惡事頻仍。」看著人流來往,雲向天感嘆道。
只是細究下,仍可發現不少端倪。
行人各個腳步飛快,眉間積鬱著凝滯之色,好似雨後泥濘的路面,眼底沉澱著陰影。街上一個玩鬧的孩子也沒有,看似熱鬧,卻獨獨缺了歡笑之聲,不由得讓人生出幾分異感,反倒是三人慢悠悠的身影更為引人側目。
再細聽那砍價聲,不過空有其形,買的人砍得不甚用心,賣的人更是隨意,由著習慣起頭,卻又草草結尾,那副默契,彷彿在外頭多待一會都會壞了事。
「日子總是要過。」衡無書看向對街,先前侷促不已的賣菜姑娘,也拋去踟躕沿途叫賣起來。
平淡的語氣讓雲向天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側身讓過一位抱著布包埋頭疾走的少婦,衡無書問:「兩位接下來有何打算?」話帶到了,信也送達了,按照三人來時路上的閒聊,該是就此分道揚鑣各奔他處。
雲向天摩娑著葫蘆,手微微使勁,突然仰頭喝了口酒水。抹去唇畔酒漬,他笑道:「我還未嚐遍城中好酒,怎麼能於此時離去呢?」
衡無書亦是笑,撫掌贊同,「是了,雲兄說好要請小弟喝一杯的承諾,也還未兌現呢。」
雲向天聞言一喜,連聲道:「那是,那是!」
「擇日不若撞日,便選今晚如何?」雲向天見無人反對,轉頭問夏芒,「夏姑娘呢?若是不急著動身,再留一日如何?雖說是萍水相逢,相聚亦是緣分,權當慶賀,讓雲某做東一次。」
夏芒思索片刻,點了點頭。
「好!」雲向天大喝一聲,笑道:「我可等不及夜晚趕緊來了。」
此話一出,惹來不少旁人怒目而視,想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膽敢在瀟城說這種話。及至見著說話的人,以及那張出眾的俊臉,眾人本有十分的火氣,便滅了五分,再看三人那副外鄉模樣,又減了三分,遂暗罵一聲晦氣,快步離去。
雲向天自知失言,趕忙住嘴,為免惹來麻煩,三人腳步一轉,進了條巷子。
巷弄狹長,兩旁土牆遮蔽了不少光線,兩側零星雜物散落,一隻灰鼠從牆角竄過。許是久未見光,加以濕雨,牆面偶有苔綠點綴。巷內彷彿隔著層罩子,人聲漸隱,冷意更甚。
步伐由快漸慢,踩水而過,未幾,眼前豁然開朗,兩排齊整的屋子橫向坐落,黑瓦白牆,不同於鄰街尚且披著熱絡外衣,此處靜悄悄一片,凝滯沉沉。
雲向天張口本欲說話,見了此景,一時竟忘了方才想說什麼,半晌才問:「怎麼回事?」
他左右張望,緩步前行,道上空無一人,靜得彷彿是條死寂的街,然而他又確實能感受到隱隱的視線自屋宇而來。不過是相隔一條巷子,氛圍竟有如此大的差異,讓他詫異不已亦感疑惑。
夏芒踢了踢沾水的沙茄,沙茄滾動了兩圈半後停下。大抵是在哪碰撞過,粗褐的皮被刮去,露出淺色柔軟的內裡,看著頗為新鮮,似是剛採摘不久。
除了沙茄,不遠處落了條汗巾,更前頭的地方留了個碎碗,和沾了泥的餛飩。
又行幾步,衡無書指著前方道:「那兒似乎有動靜。」
一處院落前門大開,左右卻無人把守,風來,吹動樹梢發出沙沙之聲,裏頭的對話清晰傳了出來。
一道清脆女聲斥罵道:「動作快些!三兩下能做完的事,你偏得拖拉半天。一抬一放,蠢人都能做得比你俐索。」
另一男聲大叫道:「我再不做這工作了,今日回去我就再不做了!」
女聲嗤笑道:「回回你都這麼說,哪回來的不是你?」
一時沉默,那男聲又嚷嚷道:「我這回肯定辭,頭兒再說什麼我都不幹!」
女聲一陣大笑,半點面子也不給,笑畢啐罵道:「我才不管你們的事,給我把力氣使出來,好歹領了人家三倍的錢,少在那裏滿嘴狗屁。」
那男聲被罵得憋悶,碎唸道:「晦氣、晦氣……,再沒比我更可憐的人了。」
男人埋怨的聲音越來越近,洞開的大門使前院一覽無遺,衡無書幾人便見一女一男,手裡抬著木做的抬子,兩根長木中間繃著粗布,前後而出。
雙方打了照面,那女的原先聽她罵聲熟練,卻是個年輕姑娘,布衣布褲,看著倒比被罵得半句回不了嘴的男人小了數歲。只見她挑眉,「呦!居然還有敢湊熱鬧的人,瞧瞧,人家可比你膽子大多了!」後半句卻是對一同抬擔的男人說的。
男人被說得抬不起臉,兼之在外人面前被她數落,冷眼橫掃了三人,不平道:「外鄉人能懂得什麼?他們今日來明日走,死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去。」說完,又呸呸數聲,連道晦氣。
三人卻沒分神去理男人明裡暗裡的諷刺,全被擔上的東西給引去了注意。
粗布上,拳頭大小的紅花圓而齊整,重瓣而開,層層疊疊,靡麗紛華,枝葉繁茂,葉色卻不若尋常,沉暗中帶著一抹褐紅,如水脈分支,追尋源頭匯至莖幹,沒入繁葉之下,扎根腐土……,看了半晌,雲向天才猛然意識到,那不是腐土塊木,而是一具僵死人屍。
他猛地退了一步。花美,竟險些誘人忘了其下之物。此時再看,便覺那花可怖,使人生厭作噁,映入眼簾的紅,晃得腦神發暈。
能在此時出現,又生得這般奇詭,想來便是那傳得甚囂塵上的瀟城鬼的手筆了。辨別一會,衡無書猜測道:「這是……紅山茶?」他伸手欲摘取確認,險險被雲向天拉住了手。
只是雲向天能拉住一個,卻拉不住另一個。夏芒伸手捏住花托下的枝莖,指尖使力一掐,便把花掐了下來。
紅花入手帶著股冷意,散著脂粉般的花香,夏芒舉至眼前細細端詳,她手色蒼白,襯得花色更顯醒目。她碾了片花瓣,指尖沾上暗紅,看著像是乾涸的血漬。
隨手把花拋進衡無書懷裡,她探手向屍體面上一扯,那處花開最盛,掩去容貌,隨她動作,長而虯結的花莖被她硬生生扯了出來,刮掉眼瞼下的皮肉,露出森森白骨,餘下的部分扎根在黑洞洞的眼眶內,細微的根脈泛著濃紅,彷彿仍在脈動。
斷裂的根莖滴下汁液,污紅了粗布與足下黃沙。
屍體的面部露了出來,那模樣讓雲像天心口一窒。
「可有看出什麼?」衡無書靠了過去,他已經看完紅花,隨手將花扔回擔上。
搖了搖頭,夏芒道:「沒什麼意思。」她將花骨粗暴地塞回屍體眼眶,豪不在意與皮肉屍骨相觸,拍了拍手,剝去指尖乾涸的紅塊。她態度過於自然,以至於竟無人憶起應當譴責她的不敬之舉。
擔著屍體的男女楞神看著她這一連串動作,驚得好半晌才找回聲音。男人像見鬼似地看著夏芒,又看向她的手,只覺雙眼一陣生疼,又感到作嘔,彷彿她適才扯的不是花,而是眼窩裡的兩丸眼珠子……,男人被自己的想像激得背脊發寒,兩股顫顫,連忙甩了甩頭,將腦海裡的畫面趕出去。
「你們當真不怕!」那姑娘感嘆道,她目光又驚又奇來回看著三人,最後停留於夏芒臉上,她道:「我是黎莊黎白梅,幾位怎麼稱呼?」這幾人予她的新奇感,讓她忍不住自報家門求結識。
見夏芒一副不打算開口的模樣,衡無書自覺擔起答覆一事,他溫和笑道:「在下衡無書,這邊這位是夏芒姑娘,另一位是雲向天雲俠士。」他琢磨著雲向天武功高強,稱呼一聲俠士,想來不會有錯。
雲向天點頭致意,不過黎白梅最感興趣的還是夏芒,她朝年歲相仿的姑娘展顏一笑,道:「方才聽妳說這東西沒意思,確實沒意思,左右不過一具屍體上頭生了幾株花,也就那些沒膽子的人把自己嚇得要死。」被劃歸沒膽子的男人一旁聽了,敢怒不敢言。
黎白梅復道:「我那有其他有意思的東西,妳要不要隨我去瞧瞧?」她還未曾遇見像夏芒這樣的人,彷彿是見著了同類,讓她不禁心生親近。
男人聽了大呼不可,「妳別忘了我們還得先回趟衙門!」他這麼一說,三人才看清男人身上穿著衙役的衣服,只是前有屍生紅花,後有白梅求識,便讓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收起欣悅之情,回頭瞪了男人一眼,黎白梅撇了撇嘴滿臉不情願,只是到底手上工作重要些,她無奈下只得道:「罷了,便先去一趟。」
聞言,男人鬆了口氣。他可不願再同這些奇奇怪怪的外鄉人呆一塊,橫豎他往日被黎白梅瞪習慣了,再受一眼亦是不痛不癢。
見黎白梅還想再說,男人連忙跩著擔子往前走,嚷道:「走了、走了,別拖了時辰!遲了少不了一陣叨罵。」
「他們敢!」黎白梅揚眉,目色不馴,「姑娘我到時撒手不幹,看誰頭疼!」
「這一具具屍體,你們便各自背回家中放去!」她刻意提高了聲音,話順著風傳了出去,遠處似有回音。
男人被她嚇了一跳,連忙道:「別別別!算我怕妳,我瞎說、我胡說八道行了吧?走吧,別再耽擱了。」說著硬跩著擔子,拖著黎白梅急急離去。各門各戶雖無動靜,但裡頭的人必是聽見了她那一嗓子。
吵吵嚷嚷之聲隨著兩人遠去漸歇,沉鬱之氣逐漸回攏。
目送兩人離去,衡無書輕笑一聲,問:「方才若有機會,夏姑娘可願應下黎姑娘的邀約?瞧黎姑娘適才眼神,很是惋惜呢。」
夏芒看了眼黎白梅的背影,道:「不去。」
「為何?夏姑娘怕生?」衡無書這般問,連雲向天也好奇看來。要說夏芒怕生,他們兩人可不相信。
三人不再逗留,亦踏上回客棧的路。
夏芒垂下視線,捻了捻留有些殘紅的指尖,半晌意興闌珊地道:「沒意思,我不喜歡。」
何物沒意思?不喜歡什麼?衡無書與雲向天對望一眼,確認彼此眼中有相同的疑惑。只是夏芒已經擺出一副不願再說的模樣,又看起了天空,他們便也作罷不再詢問。
雲向天跟著瞧去,先前冒了頭的太陽被陰雲緩緩遮蔽,剛過午時不久,天光卻漸漸黯淡,很快又飄起了綿綿細雨,落地不濕卻膩人。
衡無書瞇起眼。好似霧裡看花,一切都不甚明朗,城也是、人也是……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勾起唇,他無聲一笑。
作者的話:
終於寫完第四章惹!!!(ノ∀`*)
覺得我好棒!(自己說
在這章裡嘗試了氣氛的翻轉,但不知道有沒有成功?
白梅的性格跟舊章相比有很大的不同,然後我終於把屍體弄出來了,不容易啊……orz
希望後面的劇情能加快節奏,但因為我三次元很忙,所以還是緩慢更新,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