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次看完《鬼才知道》後的一個想法就是，這是一部完全不用依靠國片情懷來勒索觀眾進場的電影，因為他完全就是一個高水準且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優質商業片
除了扎實且具有厚度的世界觀和人物，以及觸動人心的情節之外，最讓我感到驚艷的就是整部電影的視聽設計
在開頭那一段劇情看完之後，我就幾乎篤定我一定會再進戲院看一次
(麻寶：這人目前已經累計3刷，朝4刷邁進)
從形式上來看，《鬼才之道》的視聽設計，是以蒙太奇美學為主的表現主義
也就是透過鏡頭跟鏡頭的剪輯(MONTAGE)，重新構建時間和空間，讓鏡頭原有的意義產生轉變，並調整虛實的節奏
搭配不同的角度、運鏡、聲音設計(人聲、音效、音樂)、光影、調度...等手段，將劇情內容呈現給觀眾
與現實主義的客觀冷靜相反，表現主義帶有大量的主觀詮釋，觀眾所看到和聽到的資訊，都是取決於導演
導演能藉此引導觀眾的潛意識，調動觀眾的情緒，這也是主流的商業類型片所採用的形式
因為這種形式的優點就是變化豐富，刺激性強烈，而且節奏很快，能快速將觀眾拉進故事之中
所以我們在一開始就可以從旺來大飯店的414號房，被瞬間拉進名鬼會客室的拍攝現場，從恐怖陰森的陽間來到生機盎然的陰間
然後在訪談的過程中，透過調度和構圖，看見鬼后凱薩琳和師妹潔西卡的新舊觀念衝突，以及凱薩琳與兩位後輩(秋霜和潔西卡)的代溝
並在一個剪輯之後完成了時空的跳躍，藉由各家媒體的新聞畫面(鬼視、三厲...等等)，看著已經脫離凱薩琳公司的潔西卡，靠著網路行銷成為了新一代的鬼界之星，擠下凱薩琳，成為了芙瑪琳的代言人
隨後畫面一切，來到金鬼獎的頒獎現場，透過完全分割的正反打，以及不同的角度、景別和光線，刻劃出潔西卡的勝利跟凱薩琳的過氣，還有雙方的衝突和情緒
從空間和時間的變化，到氛圍的轉換和情緒的呈現，一套行雲流水的COMBO，將觀眾迅速捲進故事裡面，帶出了鬼才之道的世界觀和故事調性，並點出了被看見的主題，搭配精煉且流暢的劇本，那個節奏感真的是我看過的台灣喜劇電影裡面最強的
透過優秀的視聽設計，讓觀眾像這群厲鬼一樣，在陰陽兩界來回自由穿梭，徹底感受這些厲鬼的心境
而由於情節的主題是渴望被看見，所以整體的景別基本上都是以中景以下的小景別(中景、近景、特寫)為主，加上誇張的角度和運鏡，以及快節奏的剪輯和音樂所營造出來的緊繃情緒，把這些厲鬼渴望得到他人肯定的焦慮，和因此而看不見自己的狀態呈現得很到位
例如凱薩琳拚了命也要嚇死社畜，力挽狂瀾的那一段，鏡頭就有很多歪斜且刁鑽的角度，配合不同速度的畫面所創造出來的節奏感，加上特寫的動作細節和人物表情，除了刻劃出凱薩琳的實力之外，你也能感受到她在走廊追殺社畜的時候，內心到底有多焦慮
還有同學生前在設立目標的時候，鏡頭也是不斷的在她和筆記本上的目標來回切換，而且構圖都很擁擠，基本上看不見她的全身，肢體沒有一刻是舒展開來的，整個人彷彿被困住一樣，加上景別越來越小，鏡頭離筆記本越來越近，搭配各種失敗的特寫(EX：肚子上的脂肪、退學通知單)，把她內心的無力和焦慮直接砸在觀眾臉上，讓觀眾能夠感同身受
所以當景別變大(全景、遠景)，剪輯節奏變慢，誇張的敘事手段減少，空間從擁擠的室內來到寬廣的室外，音樂也從熱鬧、沉重，變成平靜、輕快的時候，緊繃的情緒就會瞬間放鬆
而在「表現」的力道被削弱的同時，「現實」的力量就會進來，觀眾觀影的態度也會跟著從主觀變成客觀，整個情境和人物內在的真實情感也會跟著浮現
就像同學在驚天一跳後，魂飛魄散的危機解除，原本充滿表現張力，夾電帶血的驚悚畫面往後一拉，變成鄰居家的阿伯騎腳踏車經過路口的視角，視覺和聽覺的刺激被現實的力量沖散，緊張的情緒得到緩解，整個鬆了一口氣，氛圍也從強烈的戲劇性轉為日常
還有在劇情中段，凱薩琳回去看望前男友，以及卡蜜拉在金爐旁接收老爸心意時，兩鬼在空曠的室外和沙灘上所浮現的溫暖和惆悵
與之相反的就是緊靠在舊家陽台，看著家人搬家的同學，人物受到背景的建物所帶來的壓迫，整個狀態還是很沉悶鬱卒
而柯國隆雖然是待在室內上網，景別也比較小，但導演並沒有另外弄出一個遊戲場景，把柯國隆拉進遊戲世界，而是選擇用鏡頭直接拍攝電影螢幕
透過螢幕上的反光和摩爾紋，讓觀眾意識到自己的觀測行為，進而產生一種來自現實的疏離感，加上人物的情緒沒有被戲劇性所詮釋，觀眾也就能透過演員的演出，去感受到人物內心的真實情感
這裡稍微離題一下，在我的所學和認知之中，只有戲劇性的情緒能夠被準確的用言語和文字所詮釋，真實的情感是非常複雜而且難以言喻的，基本上無法只用一個辭彙去表達
所以這些演員在演出的時候，當下釋出的情感其實都蘊含了這些人物的過往經歷，不管是張榕容的靜默、王淨的凝視、百白的眼淚、瘦瘦的笑容，還有陳柏霖被撿回家的那一顆表情特寫，在這一瞬間都幫這些人物添加了很多的深度，演員對人物的內化是非常足夠的
OS：媽的寫到這邊突然一陣鼻酸
△深呼吸調整情緒之後，舉起手掌一拍，場景從柯國隆的小房間轉到山路上
雙女鬼大戰結束後，旺來五鬼在山路上的這段狂奔，我相信應該有不少人的內心有被觸及到，甚至我還有看到有人說他看到這段哭出來
這段山路上的狂奔其實也是一樣的手法，當場景來到空曠的山路，景別被放大成全景或遠景的時候，先前被室內空間和小景別所壓抑的內心，就會在這一刻得到宣洩，加上鏡頭沒有任何設計，看起來就像幕後花絮的紀錄一樣
一段完全拋棄表演形式，近乎胡鬧的狂奔，讓旺來五鬼被存在焦慮所綑綁的內心得到釋放，呈現出一種徹底放下糾結，面對自我，接納自我的暢快
配合演員的演出，將劇情結構堆疊起來的情感，和人物的心路歷程，敲進觀眾的內心，引起強烈的共鳴
不過這種透過視聽設計，在戲劇表現和真實再現的感受之間切換，調動觀眾情緒的手法，也不是只有用在感人的情節上
因為真實屬性所自帶的客觀冷靜，有時候也會像一把刀一樣
就像Makoto死在嚨兄唬弟的攝影棚後台、同學在家裡被獎盃櫃子砸死，還有玉山小飛俠在中元節派對遭到長官感謝而消失時
這三顆接在一連串戲劇表現後的俯視全景(長頸鹿視角)，就會讓我們像在看新聞報導一樣，只能默默的看著他們死去，無法對他們伸出援手
從客觀的角度感受到來自現實的衝擊，還有命運對人生的嘲諷，以及社會制度的冷酷無情
最後再來分享一下，整部電影裡面我最喜歡的一段視聽設計，也就是凱薩琳向414號房告別的那一段
這場戲幾乎沒有什麼對白，就是看著凱薩琳在房間內待著，站在衣櫃裡面重複開門的動作，劇情沒有對她的內心進行過多的詮釋
在戲劇性被削減的狀況下，鏡頭也跟著保持距離，讓觀眾遠離凱薩琳，減少主觀意識對人物狀態的詮釋，採用偏全景的構圖跟運鏡，將凱薩琳和414號房緊密的連繫在一起，以此描繪出凱薩琳對414號房的情感
雖然因為大量留白而導致模糊不清，但這種在曖昧不明的美感中所傳達的複雜情緒，反而更趨近於真實
最後，在一顆對準門口的固定鏡頭中，凱薩琳向414號房道別，然後關燈，開門，走廊的燈光照出凱薩琳離去的身影，傳說中的鬼后下台一鞠躬
這段我真的可以重複看好多次，美到令人讚嘆，而且張榕容真的完全演活了凱薩琳這個角色
《鬼才之道》沒有為了要吸引觀眾，硬要去弄什麼特別浮誇的創新手段，例如看起來很特別，實則拙劣到讓觀眾察覺鏡頭存在的長鏡頭調度(一鏡到底)，或是為了某個笑點而刻意採用不同形式，導致觀眾出戲
他是用最經典的形式呈現出一個故事，迅速將觀眾捲入劇情，調動觀眾的情緒，觸動觀眾的內心，並成功騙到觀眾的眼淚
總之，我已經開始期待徐漢強導演的下一部電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