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奴隸與不存在的女性：談《蝴蝶君 M. Butterfly》中國族與性別的交織

真的只能用久仰的神作來形容。我在高中的時候就聽說過這部電影，也一直知道這個故事，還有人稱「媲美張國榮的尊龍」但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比較和襯托。 整部電影的色調很暗，僅有一次是兩人騎著腳踏車去野餐，以及別離送行是在白天，其餘的「幽會」多在晚上，我想是不是暗示了這段戀情的「見不得光」以及神秘感。

電影從開頭便點出了主題，宋麗玲以「高知識、有風骨的東方女性」之姿狠懟高仁尼「自以為的感動」。你感動的只是你的種族優越罷了。如果是西方女子為東方男子自殺，你會覺得他瘋了。 然而故事的走向，我們看見宋麗玲的身段不斷放軟，從教育者、堅守身子的不屈形象，轉為「我對你再無羞愧之情」，而高仁尼從謙卑的學習者身份，在情場與事業倆得意的時候，變成了霸權的白人男性。 但事實並非如此，宋麗玲從開始都在釣著高仁尼，以引導對方一步步走進他的深淵。然而，宋麗玲在這段情感中是否交付了真心？我想是一定的，絕對的。 第一次的寫信挽回，高仁尼以為是自己讓宋麗玲無法自拔了。而宋麗玲卻是費盡心機的讓高仁尼回到自己身邊，是作為間諜的謀略，但其中有沒有真言？

我很喜歡兩人在第一次戲院下班路上所說的話，宋說東方女性對西方男性的魅力一向是帝國主義的，然而，有時這種魅力是互相的。 這是為什麼蝴蝶夫人會殉情，或許是對帝國的想像，或許只是愛，他也同樣被西方男性給吸引。 而宋對高說這句話的用意，是計畫性的釣魚，還是真心的傾情？ 在遇到宋麗玲以前，高仁尼對中國的感受是「折磨的」，就像被貶謫至不毛之地。然而遇見宋以後，高開始對中國感到好奇，感受到戲曲文化的動人，還有人情的溫暖。即使那雙眼睛，還是帝國主義的。高仁尼在政治上雖然倡議理解與平等，但仍是站在上位者的角度。 而兩人的關係，正是東方主義的實踐。 宋麗玲從戲曲、住所、身體一步步引高仁尼入室，但這是他為他建構的「中國」。宋以端莊為由拒絕裸身，不斷強調自己的國家對男女情愛有多保守。高仁尼面對宋麗玲所捏造的「中國性愛方式」、生子習俗雖然感到困擾，卻始終買單。 宋麗玲的大宅院是一個「建構出來的中國」，而高仁尼被困在裡頭，心甘情願，樂此不疲。

我想這也解釋了，高仁尼面對文化大革命的反應。作為法國人，他的精神心靈已經比中國人更加崇古，被燒掉的戲服、改頭換面的戲院，是理想的崩塌。那就像東亞人對歐式城堡感到夢幻，但歐洲人卻崇尚東亞人的古式建築一樣。 我認為東方對西方也有幻想，只不過西方對東方的幻想是「帝國之眼」罷了。我也認為所謂東方主義的「東西方」是個相對的概念，日治時期，統治階級的日本男性對於台灣原住民族女性的迷戀與畏懼，又何嘗不是「帝國之眼」的幻想。 在高仁尼得意到忘形的時候，大使館中人人景仰的巴夫人對他提出了性邀請，面對主動又毫無保留的西方女性，高仁尼說：「你沒穿衣服的樣子就像我想像中的那樣」，很明顯是失落的。對比真正的「紫禁城」，巴夫人的坦誠反而讓高仁尼感到無感。轉而要求宋麗玲裸身以待，東方女性的「端莊」，讓肉體在神秘的層層布料的包裹下更有幻想空間。這問題不只是高喜歡中國人，而是他為什麼喜歡（宋所建構與扮演的）中國人，那是他作為一名白人男性的窺視與占有慾，東方女性就像殖民地領土的化身，因為得來不易而有快感。那是一種帝國與男性的霸權對於侵佔的優越。 就像明明高在第一面就知道宋不屑於《蝴蝶夫人》，但他的表白卻是問他：「你願意做我的蝴蝶夫人嗎？」，爾後，高以「蝴蝶」稱之宋。 高清楚明白自己的愛是侵略的，但他認為宋已經被成功佔領，變成為情所困的蝴蝶夫人。 諷刺的是，高才是被侵略的、玩弄在指尖的蝴蝶。 以為宋真的替他生了兒子，為母子兩人的離開而失意，連帶丟了工作。 回到法國的高仁尼，聽著西方人唱的《蝴蝶夫人》而落淚，這時的他，早已變成「被辜負」的「蝴蝶夫人」，只是他以為辜負他的只是新中國的革命、是紅衛兵，然而，辜負他的人還有宋麗玲。 高與妻子分居或離婚，用著中式的碗，過著簡樸的生活，明明身在帝國，卻彷彿處於殖民地。在這裡沒有優越感，只有被「中國」拋棄的自己。

再度重逢，宋讓高活在更加痛苦的殖民中。他必須冒險為中國工作，出賣自己的國家，為的是拯救自己不存在的兒子。 宋麗玲的重逢到底是基於愛與想念，還是單純的繼續為國家效勞，做好自己的任務。 權力已經完全反轉，高才是宋與中國的奴隸。 兩年困難但有愛人攜手的日子以後，高仁尼終於迎來了審判。那是自他與宋麗玲相遇的那夜開始的錯誤。 高仁尼把所有的自己都給了出去，才發現是一場謊言。他的愛人、孩子、中國都不存在。

當他終於揭開東方的面紗，看見的是難以接受的侵略。在層層布料之下，高沒有摸透的，是宋的生理男性之身，更是宋以愛為名的攻堅意圖。 實則被攻下的是高仁尼，但他身上揚起的是真的中國的旗幟，不是宋麗玲的。 對高仁尼而言，他愛上的是「扮裝成女子的男子」，是「假裝溫馴的侵略者」。 但更諷刺的是，宋麗玲沒有贏過。 在高仁尼的崩潰與自嘲以後，卸下面具與武裝的宋麗玲表示「我不只是男人，在一切背後，我永遠是我，是你的蝴蝶。」 宋只不過是一把刀，傷了高的同時也傷了自己。他是一個成功的間諜，一個成功的奴隸。 贏家是革命同志們的「當局」，才是持刀的兇手。

在兩人坦誠的交談中，政治的因果似乎淡去了，只留下私人的愛恨情仇。兇手就這麼悄然退場，徒留傷兵們相互指責。 高仁尼只探究宋麗玲的性別身份，不過問他的政治身份。好像讓他崩潰的就只是宋是個男人。 面對高仁尼對於自己「男身」的指控，宋麗齡心碎的說出：「你從沒真正愛過我。」 猜想宋麗玲的意思是，第一，高仁尼愛的不過就是東方女子，是限於性別、性格的愛，當他知道宋其實不是「溫良淑女」以後，宋的人設崩潰，更基於社會的恐同，他無法愛上，或承認宋的生理男性身份。 第二，高仁尼是個真正被他玩得團團轉的傻子，不是偽裝的傻子，他真的只愛宋的建構加上高的想像的宋麗玲，而不是撇除一切之下的自己。 原本我的詮釋只有一個，就是高仁尼真的不知道宋麗玲是男性。然而網路上有一個電影介紹寫的是：高仁尼不知道，或「假裝不知道」宋麗玲是男性。我才想到，原來有可能，高其實知道，但他因為愛他甘願受騙，而也代表他對宋的愛已經超出了性別。 宋的失落，是高仁尼愛的，或他敢承認的，都只是那個被想像出來的宋麗玲。而不是這個在他面前坦誠所有，仍然有情的「宋先生」。 就算被法國赦放，宋麗玲始終都是中國的奴隸。 如果認為宋無情，出賣的只是身體和精神。但觀眾看得見宋的真心與心碎，他所獻祭的不只是自己的身體，更是感情。 這一場愛情遊戲，宋是真心的沉淪，觀眾不知道為什麼宋麗玲明明動情卻選擇繼續傷害高仁尼，是不是和從未提及的身世有關？是不是身不由己？只知道他愛著也傷害著，但傷害高的同時，也傷害著自己。 高是頓然領悟將近十年的感情全是假的而崩潰，但宋是十年間努力演出一場好戲，痛苦是累積的。心碎沒有高來的強烈，是因為處於當局，不斷剝落到剩下最後一片，那是愛人離開與嫌棄自己時，宋同樣也一無所有了。 所以這個故事最讓人痛心的是，作為被操控的木偶，宋和高一樣，不過都只是被殖民者罷了。

直到最終，高仁尼終於明白初遇宋麗玲時，宋不屑於蝴蝶夫人的原因，明白那被神聖化、偉大化的「愛」的荒謬，不過就是小丑而已。 自己對於愛的付出，只是台下的人等著看的好戲。 但我認為也相信，最終的高仁尼對於宋麗玲還是有情有愛的。 高仁尼想像中的宋麗玲是「完美的女人」，弔詭的是這個完美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是被宋善用對白人男性的理解創造出來的東方女性。這也呼應宋麗玲曾說的：「京劇旦角由男人反串，是因為男人才懂女人該如何反應。」 這也代表宋麗玲並不是因為懂得「什麼才是女人」而騙過高仁尼，他所扮演的女人也是來自他身為男性的想像，就像他們兩人談的這場戀愛，不過是兩個男人的角色扮演遊戲，真實的女性是不在場的，他倆的遊戲中從沒有女性存在過。

所以最終，高仁尼終於承認那不過都是「幻象」。一個女性生來被教育成逆來順受的戀愛腦，為不值得的男人付出一切。 雖然說是「幻象」，但又有多少女性實踐了這個幻象，幻象成為被想像中的正本，大量複印，直到有人站出來關上影印機。（改編引用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傾向正本副本概念） 明明是高仁尼對東方的幻象，他卻活成了蝴蝶夫人，東方女性的幻象變成一個西方男性的生命。

高仁尼從宋麗玲手上接手過蝴蝶夫人的身份，不只是居上/下位、侵略/被侵略、殖民/被殖民的身份對調，也是性別的身份對調。既然，在高仁尼的所處社會的認知中，只有異性戀才是真理，當宋麗玲脫下了戲服，回歸男性的身體，那女性似乎就得換高仁尼來扮演。這樣的身份調換，除了國族的諷刺，還有異性戀本位的諷刺。 但是值得回頭一看的是，雖說宋麗玲也只是扮演著「自己想像的女性」，但也許正是扮演女性，又是東方女性，讓受過教育、身為革命同志的他感受女性的地位。 在真相大白之後，高仁尼不願承認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愛人，宋半真情誘惑，半調侃玩弄的再次呼喚：「過來，我的小寶貝。」 高卻不領情的轉身直呼：「我不是你的小寶貝。」

宋說了：「我錯了，（是）我（才）是你的小寶貝。」這一段其實中譯沒有加上括號中的字，所以原先看起來就是宋要高面對自己就是和他朝夕相處的愛人的事實。但在我看來，「我」和「你」的主/受詞對調，其實也是男女性別上的主/從屬關係。 是宋調侃與訓斥高作為白人男性的主動與支配權，是東方女性是他的所有物，而不是他是東方呢女性的所有物。 也可以理解成，對，不是我攻，你才是攻。（？）（整篇超嚴肅就用比較流行的語詞解釋一下） 綜合以上所述，我認為《蝴蝶君》是一部教材般的電影。諷刺國族與性別交織的霸權，對他者投射的想像最終卻反噬自己，是自己活成了自己的想像。 然而在嚴肅議題之下，宋麗玲和高仁尼的情愛是真的，是因為國族和性別而毀的愛情，但他們傾盡所有，他們愛過，也愛著彼此。 因為兩人的情愛足夠高漲，才能顯現出國族與性別交織的殘忍，如臨深淵的崩潰。

電影：《蝴蝶君》 (M. Butterfly) （1993）

觀影日期：2024.8.16／8.20-8.24

2024.8.26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