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朗還得回家顧小孩,只得放下孟瑤函,讓侯邦彥帶她隨處晃。
兩年沒回到鯨鰭灣,很多情況都已改變。
寒美企業興建的度假村,正在如火如荼地施工。街道上除了鯨鰭灣的當地居民、遊客,還多了許多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與外籍移工。
寒美企業鋪陳的『一條龍』觀光產業都還未正式啟動,就已經帶來一波商機!商店街的店主們都笑瞇瞇,對於未來的發展抱持高度信心。
漁港碼頭區正在重新修建,停靠的漁船自然變少。除了原本的漁港、漁市全數翻新,加強了衛生與通風。
這一波工程,還包括興建觀光遊艇碼頭。
國外的旅客不一定是經由航空抵達入境,油輪與私人快艇直接靠港,等於是幫台灣新增加了一個關口,更是大利多!
「船長水哥呢?他的船今天停靠在這裡嗎?」孟瑤函想從為數不多的漁船上,找尋到熟人的身影。
「水哥不會來了。」侯邦彥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說,他是專業的討海人,魚獲要賣給頂尖的行家。太多觀光客湊熱鬧的地方,多的是濫竽充數的投機攤商,他不想跟這些人為伍,免得壞了自己的商譽。」
「啊?」
孟瑤函看著正在擴建的道路,來來往往的砂石車,勤快招呼來客、笑不攏嘴的店家……
還有若有所思的侯邦彥。
「你一定很難過吧,你跟水哥是那麼地要好。」
「也沒辦法。人生本來就是聚散離合,好聚好散就是善緣。」
這種時候,即使知道侯邦彥內心寂寞,孟瑤函想說點什麼得體的話安慰他,但畢竟人生的歷練有差,她就是施不上力。
其實侯邦彥沒那麼在意。
「我帶妳去看一個新的東西。」
「喔?是什麼呢?」
「去了,就曉得。」
侯邦彥難得吊人的胃口,她也只能依著他、賣給男人一些面子。
他領著孟瑤函,來到寒美企業的度假村入口處。
度假村還在興建,但大門入口處的拱門與招牌、還有花壇,都已經就緒。
「妳看!」侯邦彥指向大門旁的一棵頗有姿態的黑松,松樹下有一座雕像。
那塑像是一位身穿旗袍的老奶奶,臉上帶著和煦溫暖的微笑,拿著花灑壺望向遠方,她腳下是生長繁盛的花花草草。
而她,居高臨下,正遠眺著整個鯨鰭灣。
孟瑤函一見,立刻脫口而出:「是于奶奶呀!」
侯邦彥解釋:「寒美企業也算有心!韓副總在奶奶生前,就問她可不可以幫她立碑,宣揚她對鯨鰭灣和寒美企業的貢獻?奶奶推辭,說自己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需要這些虛名。但韓副總找人幫奶奶畫了像、把塑像的草圖給她看,奶奶笑得很開心,但再三囑咐、塑像不要留下名字。」
孟瑤函揩掉眼角的淚。
「這塑像很棒,抓到了她平日的神情,她一定很喜歡!」
「嗯。」
度假村正對著鯨鰭灣的美景,陣陣海風送來微微的鹹味,但孟瑤函的心裡卻是苦的。
侯邦彥牽起她的手,兩人十指交疊。
「晚餐想吃什麼?」他問。
本來沉浸在悲傷情緒中的孟瑤函,一秒笑噴。
「我在你的心中,就是一個只在意吃的人嗎?在這麼感性的時刻,你怎麼能問我晚餐要吃什麼?」
「我覺得奶奶如果還在人間,也會囑咐我們好好吃飯、好好過日子,還有,她最在意我有沒有賺大錢!沒有的話,她會托夢給我,繼續叨唸我。」
「你好意思嘴過世的長輩喔?不肖子!」
「開玩笑,她那一輩的人,會唸我才是愛我。眾所周知,我是她最喜歡、最器重的那一個小孩!」
兩個人相視一笑。
「晚餐,當然要帝王蟹腳煮拉麵嘍!」
「就等妳這一句!」
意料之內的回答,讓侯邦彥心情大好。
***
回到六絃,侯邦彥在廚房吧台忙進忙出,把剛進貨的帝王蟹解凍。
這是特意為孟瑤函的歸來,準備的食材。
「妳該不會以為,我會這一道煮泡麵吧?我明明可以做更複雜的料理,但妳每次都只點煮泡麵。」他故意斜睨她。
「拜託!你知道我等這一碗麵,等得有多痛苦嗎?我在日本還在旅館打工耶!每一次廚房進松葉蟹、雪場蟹,我都為了你忍住不吃!你最好每一餐都煮螃蟹彌補我,不然我跟你沒完沒了!」
孟瑤函說完還手叉腰,嘟起嘴。
「妳還年輕,螃蟹可以吃到飽!但是我不行,大叔吃多這種食物,會痛風。」
「哈哈!我終於贏你啦!年輕萬歲!」明知道是侯邦彥承讓,但孟瑤函還是開心得手舞足蹈。
她環顧四周。
六絃還是六絃,雖然她不在的時候,侯邦彥加速整建,六絃的內外再也不是毛胚屋的模樣:
建築的外牆重新坯土、粉刷,呈現配色明亮的地中海風格。
營業廳的桌椅換成高級的柚木,進屋時就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原木香。
牆上的菜單再也不是泡麵和罐裝飲料,有義大利麵、焗烤,還有本日推薦私房菜,甜點品項甚至出現舒芙蕾!
而且在窗邊的位置旁,悄悄出現了一組陽春的keybroad、小鼓,還有修好的木吉他。
烹飪吧台依舊一塵不染、井然有序,還有穿著洗白的T恤、牛仔褲的侯邦彥,與忠心守候的阿逃!
孟瑤函回來,阿逃不願守門、也不聽侯邦彥的指令,緊緊貼著心中認定的女主人。
侯邦彥望著倒戈的看門狗,笑著搖頭。
「我煮麵的時候,妳餵阿逃吧。」
「樂意之至,一向如此嘛!」
晚餐時分,兩人一狗,一如一年前初相遇的模樣,安心細膩地品嚐著簡單的食物。
六絃的大圓窗外,夕陽把海水染成迷幻的玫瑰紅。
***
晚餐後,孟瑤函提議:「我想去海岸邊走走。」
聞言,原本趴坐在地上的阿逃突然起身,用鼻子頂了頂她的膝蓋。
「嗚~嗚。」
「看來阿逃擔心妳又要離開,不想讓妳出門。」侯邦彥充當起寵物溝通師。
「那就一起出門吧!」
孟瑤函寵溺地摟著阿逃的脖子,在牠眉心落下一個吻。
「阿逃很久沒看海了吧?只有姐姐最愛你!」
就算牠是狗,任何人都看懂牠猛搖尾巴樂開懷。
侯邦彥很難不走心,斜睨阿逃。但沒人理他,只能苦笑。
夕陽完全落下後,黑夜籠罩。
但這一個夜晚是滿月,月光把下坡的小山路照得光潔明亮。
連往海邊人煙稀少的小徑,地上的植披與石頭也清晰可見,不讓人感到一絲害怕。
孟瑤函與侯邦彥並肩走著,阿逃緊隨在側。
他們仨用舒緩從容的速度,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
終於到達海中央的堤防。
夏夜的堤防,日曬後的餘溫還在,夜風徐徐吹撫,海浪拍打著沿岸激起特有的鹽味,讓人越發地慵懶。
阿逃一狗當先,找到一塊乾燥又有風的凸起,一股腦就趴了下去。
而孟瑤函與侯邦彥也在牠身旁坐下,看海。
兩個鐘頭前還是玫瑰色的海,現在又被明月照印成銀色與靛色相間,寧懿且神秘。
彷彿可以這樣一直坐著,直到地老天荒。
但孟瑤函心裡有事,默默醞釀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
「其實我拿到的遺囑,部分與你有關。」
「喔?」
孟瑤函小心翼翼從口袋拿出對折過的文件,把它交給侯邦彥。
「于奶奶一輩子精明算計,她在給阿朗的那一份遺囑上的但書,牢牢拴緊他和西西。奶奶這一招,又如法炮製用在我們身上。」
侯邦彥快速瀏覽一遍。
內容提到:孟瑤函與他結婚,並且維持婚姻至少十年,六絃的完整產權,就免費奉送給他們,不用花任何一毛錢。
孟瑤函不安地搓著手。
「意思是,我若嫁給你,你就拿到六絃的產權。」
侯邦彥的心臟跳得有些紛亂。
「所以?」
「大叔,我喜歡你。雖然出國一年,在日本的每一天,我都想回到你身邊!但出國磨練後,才知道自己需要學習的地方還很多。有些事情不趁年輕去做、去闖,就會錯過真正的機會。」
她做了一個長停頓,侯邦彥覺得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止。
「我知道于奶奶想保護我,我當然想跟你永遠在一起!但是我知道自己跟你還差遠了,配不上你,怕結婚之後你會後悔。要不要我們先假結婚?不論將來結果如何,讓我幫你先拿到六絃的產權?」
侯邦彥聽完她的謬論,怔怔地望著她,看到孟瑤函坦承的眼眸、焦慮不安一直搓手的小動作……
他笑了,用手用力推了一下她的額頭。
「笨蛋!沒有妳,我要六絃幹什麼?」
「啊?可是……」
「妳以為于奶奶是為了妳,才設下這一道但書嗎?錯了!她是為了我。」
侯邦彥扒了扒自己的頭髮,對孟瑤函有些愧疚。
「就跟妳說,要把事情看通透。這條但書的既得受益者是誰?不是妳唷,是我。老太婆最後一個心機,就是利用妳的善良,把妳綁在我身邊!妳中計啦!」
「蛤?」沒想到是這番神推理!
孟瑤函嘴巴張得好大,被侯邦彥用手強壓起來,變成鴨子嘴。
「別忘記阿朗說的,我才是于奶奶親生的。但是後來,老人家很喜歡妳、掛念妳。妳不在台灣時,她總是叨唸我,要我快點把妳娶過門!因為我這種年紀的老男人,要能再遇見真愛,太不容易了!」
從大叔口中聽見『真愛』兩個字,孟瑤函知道,他不是那種會把愛掛在嘴邊的人。
這就是他的告白,他的確認。
「妳還年輕,唸書進修才是好決定,不用掛念我。我對妳的愛,沒有那麼容易改變。我覺得最大的危機,可能是放妳出去追夢,會被其他更年輕、更帥的小伙子追走,留我在六絃終老一生。」
「吼!在你心中,我是這麼膚淺的女人嗎?」
「欸,年輕的肉體是很大的誘惑呀,我就是這點不如人。」
「你如再開跟阿朗一樣的黃腔,小心我甩了你!」
「那可不行。」
打打鬧鬧之際,侯邦彥順理成章把孟瑤函摟入懷中。
這段時日的相思,化成連續不斷的吻,印在彼此的唇上、心上,像是一次又一次的保證。
當兩人依偎在一起溫存之際,孟瑤函突然想起一件事。
「為什麼你不肯承認自己就是pick007?當時還對我亂發飆,要我關帳號?」
侯邦彥緊緊摟著她,深情地望向她的深眸。
「當妳第一次朝我走來,我就知道自己心動了!妳是如此純淨耀眼,只是你我之間,有太多不可能的因素。我當時完全沒有信心,不僅對愛情沒有信心,對自己的未來也不抱希望。那樣的男人,怎麼配愛妳呢?」
侯邦彥說得句句掏心掏肺,孟瑤函聽得有些痴醉,也有些虛榮。
「當妳一步一步攪亂六絃,也把已經心死的我,一次次喚醒。不知不覺,我想要再次拿回自己的力量,為妳擋風遮雨,為妳撐起未來!」
他低頭望著懷中淚光閃閃的孟瑤函,低頭又是一個深吻。
「我更希望,那個曾被世界傷害到不相信愛、失去慈悲心的我,能夠像妳一樣,坦率地對付出愛,毫無恐懼。有一天能親口對妳說,我愛妳!」
孟瑤函躺在他懷裡,撫摸他的臉,眼神迷離,像隻貪婪的小貓咪。
「再說一遍?」
「我愛妳。」
「一年前,要你說這句話,應該算天降奇蹟吧?」
「妳就是我的奇蹟。」
滿月夜,大潮夜。
在他們卿卿我我之際,鯨鰭灣的海面漲到最高,明亮的滿月正好在港灣上空的正中央。
嗚!~轟!~唰!
忽然間,先是有一個奇怪的物體從海面升起,打破了原有的弧度。一陣陌生而尖銳的氣音,打破月夜的寧靜!
一隻座頭鯨從海底現身,牠先是舉起單側的鰭,再用力把上半身抬出水面!
跳躍,又落回海中!
僅僅只是一剎那。
那魔幻的一秒,被孟瑤函與侯邦彥盡收眼底。
「大叔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目睹奇景,孟瑤函太過興奮,已經語無倫次。
「看見了!」
侯邦彥的情緒也同樣高昂,只是年歲漸長帶給他的沉穩,讓他的反應不至過激。
「原來『鯨鰭灣』的名字是真的!這裡真的有鯨魚?可是這些年怎麼都沒有聽說有居民看見呢?」
侯邦彥看著鯨魚沒入的海平線,若有所思。
「有些機運,一生能遇見沒有幾次。除了好運,你必須相信,還有耐心等待,這些條件缺一不可吧。」
「你覺得,我們還會再見到這景象嗎?」孟瑤函問。
「如果我們在一起,一定還會再見到。」
侯邦彥把手伸到她面前,孟瑤函想都不想,就牽了上去。
她與他四目相交,點點頭。
「對,一定還會再見到!」
潮來潮往,月昇月落。
在鯨鰭灣,有人走了,有人留下。
只要這片土地還有人堅持理想,故事也會繼續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