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獨當傷害深及靈魂時,奇蹟也無法還給他完好的面容。
「利弗斯大道?」
格雷止不住疑惑,在邊緣塗了白漆的道路標示前停下。
「怎麼了?」
懷亞特從地圖中抬起頭,不解地望著他。
「該怎麼說,太諷刺了吧?」格雷忍不住皺眉,「在這種高級街區也太——有失考量?」
「是先有利弗斯大道。貴族大人們是城牆建成後才來到這裡。看到那邊山上了嗎?那就是阿伊瑟斯大公宅邸。」懷亞特嘆息,一邊向他投去警戒的視線,一邊將地圖收進懷裡。「這裡住的不是歷史悠久的大家族或市議員,就是富商巨賈,還有他們家裡人與僕役。別在這亂說話,快走吧!」
「只要跟我說地點,我自己就可以去啦!」格雷有些無奈,回頭看著身後的兩匹馬,「你先去找住的地方,就不用把米思牠們帶過來了。」
大街上並非沒人騎馬,但兩人的衣著與一眾豪宅相比十分寒酸,在馬背上一定十分顯眼。
他可不覺得貴族家的僕人就能容忍被一臉平民外貌的冒險者俯視。
「我不放心。」
懷亞特毫不猶豫地坦承,同時抓起格雷沒牽韁繩的手,沿著開闊街道向著月光下浩亮的山巔走去。
從他們在草原上匯合、與騎士團一起前往亞多戈伊的路上開始,這傢伙就似乎打算把誓言用最具體的方式貫徹始終,幾乎片刻不離,只差他去廁所時沒跟著。
倒也不是介意被看見什麼不該看的,他相信這忠誠過頭的夥伴絕無私心。而且因為過去那場魔力暴走造成的意外,在宅邸時他身邊就一直有人跟著,早就習慣了。
但懷亞特實在太緊迫盯人。他剛開始還因前段時間太勞煩對方,仍有一絲歉疚。一進了城就全然消失無蹤,只剩下煩躁、和想找個巷子鑽進去把懷亞特甩掉的衝動。
再忍耐一下,再一下就好!回到宅邸、把他交給值得信任的獄卒後,懷亞特應該就會恢復正常了。
格雷深吸一口氣,一邊任由對方拉著他前進,一邊側身對身後的米思擰了擰眼角。灰斑馬抖著耳朵,噴出的鼻息在格雷聽來好像也在嘆氣。
他們進城前太陽就已消逝在天際,此時繁星遍佈的天空更是濃黑如墨。但視野依然清晰,連斗篷上的污漬都看清清楚楚。
來自豪邸門廳和道路兩旁高聳燈柱的燈光,像是要把黑夜從人世間驅逐般,將大道的石板地照得如同白日。穩定、沒有絲毫閃爍的光芒,從繫上藍白緞帶的雕花燈罩後透出,映在平整無缺角的弧形石板上,投射出八重百合的圖樣。
越冬祭典和女神的祈福儀式就剩一星期。他們排隊進城時,從周圍興奮的人群聽到不少充滿期待的話語。談論著美食、各處來的商隊、大神殿的儀式流程和今年女神愛女的人選。
相教興味盎然的懷亞特,格雷頭一次希望能早點辦完事、早點離開這虔誠的大城。
城內能搶到早開凜冬百合的家庭,都彷彿在炫耀般把這女神象徵擺滿了前庭。他即使嗅覺遲鈍都快受不了了,不知道懷亞特怎麼沒事?
大道寬敞的幾乎能容數十名騎士在上面並排前行,然此時幾無人影。偶有繪著家徽或商會標記的馬車,在身姿挺直、衣著華麗的車夫引導下,慢悠悠地從路中間駛過。車夫對兩人視而不見,彷彿他們與街燈或花圃並無二致。
雖然是客人,但沒有梳洗整裝就上門拜訪還是有點失禮。格雷盯著前方沾了泥土和草屑的鞋跟,突然覺得皮膚癢了起來。
他現在一點暴走的跡象也沒有,明天一早再來應該也不遲,不知道懷亞特為什麼這麼著急?
「人是很容易被表象所惑的呢!」他無聲對著米思說道。
他們走過大半個街區,終於在利弗斯大道中段的位置停下了腳步。被鑄鐵欄杆圍起、像是廣場的區域中,坐落著一幢絲毫不輸周圍貴族宅邸、甚至更為華麗高聳的建築。
牆面用光滑潔白的石頭搭建,突出的窗台裝著大片的玻璃,用雕花格柵包住外側。中間主樓有三層高,乍看沒有特別突出,但每一層都比兩旁的宅邸高上一半。向左右擴展而出的兩翼廂房也有兩層樓,幾乎與鄰居本體有同樣規模。
正面廊下磚紅色的門板用雕成火焰形象的鑲鐵包覆,大門兩旁是如林的梁柱,柱頂雕刻著狼頭,對著下方拉起上顎,露出森白利齒。
狀似凝結的火焰沿柱面而下,墜入底下燃燒的火盆。火盆裡斜置著一把鐵鎚,下方是鐵砧型的基座。熊熊火光讓商會正面輝煌熾亮,連門楣上方、徽記周邊的飾金也像剛從熔爐中取出,流淌著晃蕩的波光。
當賓客懷著讚嘆走近,才會發現那並非真正的火焰,而是用魔導燈模擬出來的擬真火舌。還奢侈地在火盆下方裝設了魔導暖氣,提供以假亂真的熱度。
雕成寬葉狀的紅瓦裝飾在屋簷。這種來自奧斯敦的建材鐵質豐富,櫛比的尖角彷彿倒置的火,令屋宇也像置身火炎之中。
耗費重金從王國另一端送來的沉重石材,以及毫不吝惜使用的魔導具,處處極盡所能地彰顯商會主人:亞瑟納大公的威嚴與財富。
奧斯敦的大神殿也是用同樣的石頭打造。著名的尖塔在夕陽餘暉中猶似三重烈火,在一片赭紅的市內像王座上的尖峰,直刺入燦白雲霄。
傳說中,擁有近千年歷史的大神殿是降世神火,是火神與女神和解後的贈禮。
那裡的神像、繪畫、刻著波紋象徵的雕花窗櫺、展示審判場面的祭壇繪飾、僅有紅橘黃三色的彩繪玻璃,格雷都太熟悉了。發生意外後他至少每星期都會去一次,讓神官長治療他的傷。
肉體上的傷是好了,卻留下令母親崩潰昏厥的疤痕。女神的奇蹟連斷掉的手腳、甚至被刨掉一半的頭顱都能令其完好如初。唯獨當傷害深及靈魂時,奇蹟也無法還給他完好的面容。
他下意識摸了摸右臉,看著懷亞特與門衛搭話,遞出信件。高壯的門衛僅在一瞬間就看遍了他們周身,非常專業地沒有流露出一絲情緒。他對著懷亞特鞠躬,拿著信退進了門後。
直到發現祈禱和塞滿房間的凜冬百合都無濟於事,家人才將他從這彷彿無止盡的夢魘中解放出來。
眾人都說那香氣清新脫俗、仿若並非塵世之物,但格雷單是回想起那銳利得似乎能刺傷人的花瓣,就從肺腑中湧起一陣反胃。
這裡只有焚燒的味道。他稍微鬆開了緊繃的雙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去事發當時大部分的記憶,他對火焰的恐懼大概只和一般人差不多,而且因為傷好得快,還更無所畏懼一點。
「你終於來了!」
他差點壓抑不住魔力,朝後方撲來的人影攻擊。但他立刻認出了那個雀躍的嗓音,深吸一口氣,用僵硬的手拍了拍對方環住他脖頸的絲綢衣袖:「奧菲莉亞?妳怎麼會在這裡?」
來人發出銀鈴般的輕笑,鬆開了手,動作輕巧地躍到他身前。
少女端正的臉孔還有些尙未褪去的圓潤,黑髮上梳露出白皙的額頭,波浪狀髮絲隨意披在肩上,編成辮子的瀏海用鑲著綠寶石的精緻花形髮飾固定在右耳上方。
高貴的深綠裙裝掩在黝黑厚實的毛皮披肩下,包裹住嬌小的肩膀。雖然在格雷眼中穿得十分暖和,但少女的雙頰還是像夏日的薔薇般紅潤,深色短靴在地面上輕輕交互跺著,顯然難以適應阿伊瑟斯寒冷的氣候。
「我偷看了寄給父親大人的信。上面說你可能需要幫助,我就強迫他讓我來了!」
金綠色的雙眸洋溢著掩蓋不住的喜悅,不待格雷回應,少女張開雙臂再度抱住他,絲毫不在意他一身塵土。髮香撲鼻,加上柔軟溫暖的軀體,他一瞬間恍了神。
「銀蓮花?」
「你說過這個味道很適合我。」
「那只是——」
看著奧菲莉亞小動物般閃亮的眼神,格雷選擇閉上嘴。
過去看到奧菲莉亞總讓他想起一個接一個的茶會,以及必須正襟危坐的場景。但此時似乎因為那身清新好聞的味道,格雷竟覺得有些放鬆,甚至久違地感覺到睡意。
或許也是因為奧菲莉亞並非女神信徒,不會沒完沒了地要他祈禱。他有些遲疑地用單手拍了拍少女的背,權當擁抱的回禮。
北方的亞瑟納家族是火山長老的信奉者。這位靄龍山脈化身的神祇與火山一樣有著雙面性,既是沉穩、莊嚴的睿智老者,也是暴躁易怒、手持烈燄戰錘的兇猛戰士。
當兩者合而為一,則在七位神祇中負責死後靈魂的審判。
眼前的少女除了對工藝技術的熱誠,沒半點部分能令人聯想起她所信仰的神靈。也既不像水之女神、或是地母神,就是非常單純,屬於人類女性的活潑與盎然生氣。
他徜徉在舒適的淡雅氣息時,奧菲莉亞看到他空蕩蕩的耳垂,抓著他的肩膀往後退了一步。
「你的耳環呢?」
「不小心弄壞了,所以才來——」
「你遇到這麼危險的事了嗎?」
奧菲莉亞的聲音陡然低落,明顯露出恐懼。
但並不是對他遭遇到的危險的恐懼。他直覺感受到其中微妙的差異。
「沒——至少我們現在都沒事。」
看著那對憂愁的眼眸,格雷突然說不出謊,只能拐彎抹角地回答奧菲莉亞的提問。
奧菲莉亞顯然聽出了言外之意,抓著他的手指收緊,咬住泛紅的下唇。
「對不起。」
「妳為什麼要道歉?」
格雷歪著頭,但奧菲莉亞只是看著地面不發一語。他輕撫放在自己肩上的纖細手掌,靜靜等待對方開口。
「不先請兩位進去歇息嗎?奧菲莉亞小姐。」
冷淡平板的女聲讓奧菲莉亞瞬間回神。一臉惶恐的懷亞特與一身黑衣的高瘦女子從大門朝兩人走來。奧菲莉亞迅速收回雙臂,顫著嘴角旋身,把手置於腹前,微屈膝行禮。
「西薩比女士,我正要這麼做。抱歉讓妳費心了。」
女子青白的薄唇沒有一絲笑意,僅點了點頭,便對著格雷彎下腰。
「初次見面,敝人是奧菲莉亞小姐的家庭教師兼護衛。您可以稱呼敝人為西薩比,『格雷先生』。」
深灰色的瞳眸如同鍛鐵般冷硬,彷彿利箭能穿透任何遮掩。極其標準的姿態令格雷一瞬間切回了過往的習慣,回以同等的禮節。
「初次見面,西薩比女士。您長途跋涉遠道而來,我等卻讓您在此久候,請原諒在下的失禮。」
「請別對敝人如此恭敬。」西薩比雙眼微睜,但仍保持漠然。「您是商會的貴客,是敝人未及遠迎,還望諒解。」
「您言重了。這本是在下疏失,請別在意。」格雷又是一鞠躬。
「咳咳!既然你們都介紹過了!就快點進去吧!這裡好冷!」
奧菲莉亞搶在猶豫的懷亞特前,打斷他們的社交辭令。
說完她就率先朝著大門跑去。翻飛的厚重裙襬下,鞋跟在石板地很沒氣質地啪噠作響。格雷瞄了女士一眼,發現那冰霜般的面孔無奈地軟了下來。
「 大人就是太摜著她了。」隨著牢騷似的低語,她轉身朝兩位客人擺手。「格雷先生,懷亞特先生。歡迎蒞臨亞瑟納莉亞魔導具與運輸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