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蘇格蘭,我需要幫忙。」
牠當時是這樣說的。
※
「好,通常第一站我們得去蒐集一些情報,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懂嗎?」
蘇格蘭點點頭。
「你很幸運找上我,我能省略很多步驟直接去線索他家敲門。」
獨眼‧灰狐,
在後巷裡數一數二的狠角色,
我們現在坐在牠經營的知名酒館『無鶴』裡。
「相談甚歡是吧?你們得到你們要的,接下來談談我的報酬了。」
「別擔心,這兩杯我請客。」
牠招來一頭小耳廓狐,
牠的超大托盤上有兩杯超大啤酒。
大到可以把我淹死的那種超大。
「別喝,信我一次。」
蘇格蘭悄聲對我說。
獨眼的耳朵輕輕地抽了一下,
牠鐵定聽到了。
白癡山羊。
「我們都是專業人士,對吧小羅賓?」
我不置可否的歪了歪頭。
「這杯敬我們之間的生意!」
獨眼舉杯。
「不了不了,我實在很不會喝酒。」
蘇格蘭尷尬地看著我。
獨眼冷冷地看著牠,
放下酒杯在空中嗅了嗅,
然後從腰包裡拿出匕首和一個小小的瓶子。
「我要一小瓶你的血。」
在我還沒開口前蘇格蘭便無奈地答應了。
「自便。」
我討厭被人忽視的感覺,更討厭這種客戶不尊重我的情況。
牠抬起一條前腿放在桌上,
任由獨眼劃開動脈將血液裝進瓶裡。
接著獨眼就心滿意足地放我們離開。
這是我第一次懷疑我的客戶不單純。
一好球。
※
老熊的山洞
「好,聽著,我從沒自己幹過這種事,懂嗎?」
牠點點頭。
「你,天殺的給我站好別動。」
再三確認牠不會出亂子後,
我悄聲飛進洞穴裡。
大熊的呼吸沉穩而平靜,
牠在睡覺,
老天保佑,
牠必須在睡覺。
這是個好洞穴,
深邃幽黯一如其它洞穴。
但它的地面平坦、溫度宜人而且沒有滴滴答答的落水聲。
我算是半個洞穴行家,
我以前的老闆也住洞穴裡。
我最討厭被鐘乳石上的水弄濕羽毛了。
其實我也很討厭黑暗,
或是洞穴裡的陰風。
見鬼了,
我超討厭洞穴。
我停在離洞口不遠的一顆石頭後方,
無論是誰幹這種事都需要點心理準備。
大熊的呼吸聲沒有任何改變,
洞穴裡唯一的聲音。
我探出頭,
牠就趴在正中央,
南瓜大的腦袋用超慢的節奏呼吸著,
牠身旁躺著一具白骨,
看起來像一隻在很久前不幸橫死的白尾鹿。
我快吐了。
我振翅起飛往牠後方飛去,
我沒辦法在原地盤旋,
只有那些華而不實的小蜂鳥才有這個能耐。
這麼說來,
牠們也沒那麼華而不實。
我必須一次看清楚洞穴後方,
不然就得再飛一圈,
而我對於任何增加風險的事過敏。
像是浣熊。
要命。
牠抱著滿手的食物,
抬頭看著我。
牠的表情不如我想的奸猾,
事實上牠很緊張。
這算不上什麼好事,
緊張的浣熊只比飢餓的浣熊好一點而已,
危險指數甚至還在狡猾的浣熊前面,
牠們並不是很聰明,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迅速躲回那顆石頭的陰影裡,
整理思緒。
雖然受到了點驚嚇,
但我還是完成了我的工作,
洞穴後方只有食物,
沒有我要找的東西。
線索又斷了。
所以該是落跑的時候了。
然後那隻該死的浣熊弄掉了東西。
我不知道那頭熊為什麼要儲存堅果,
也不知道那隻浣熊為什麼要拿這麼多東西,
更不知道一顆橡實掉落在岩石上可以這麼大聲。
我有提過這個洞穴裡回音超大嗎?
早知道就聽老媽的。
「千萬別穿過梯子下方,小小羅賓。」
不過這才不是我的錯,
我們家族的禁忌多到數不清。
別靠近麻雀、別靠近魚、早起的鳥兒才有蟲吃,
還有我認為唯一有道理的:
當心弓和箭。
橡實彈跳的聲音停了。
呼吸聲停了。
老實說我覺得我的心跳也停了。
大熊打了個哈欠。
「以一個小偷而言你還真吵。」
牠還趴在原位,
閉著眼。
我聽到水滴落的聲音,
在我意識到那是什麼以前大熊又說了。
「如果你自己清乾淨我就不計較。」
洞穴裡沒有任何動靜,
更沒有任何聲響。
連空氣都凝滯了。
「我不喜歡臭東西,
但我想我還是可以吃了你,
就當作接下來三個月我必須忍受這股騷味的補償。」
牠緩緩起身,
不疾不徐的伸了個懶腰。
「至於你,
小小鳥,
我不知道你在打探什麼,
也不在乎。
但你朋友聞起來很美味。」
牠張開眼。
在平常,
這麼小一對眼睛安置在這麼大的腦袋上其實挺可笑的。
現在可不是什麼『平常』。
我很想一走了之,
現在衝出去,
拋下那個笨蛋就好,
那頭熊畢竟不會飛。
但,不行。
我從不讓客戶失望。
幹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早安,偉大的亞克托斯。」
面對這個地區最恐怖的黑幫老大,
我想一點奉承不會有壞處的。
「啊,是了。
你也早,小羅賓。」
「惡名昭彰的亞克托斯‧卡利佛尼庫斯認得我是誰?
我該感到恐懼還是光榮呢?」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油嘴滑舌的小知更鳥。」
牠輕聲笑道。
「向您強調三次,
我絕對無意打擾您休息。」
這可是少有的肺腑之言。
也許我該把這句也說出口。
「三次我都聽見了,
現在你的目標達成了。
表明來意吧,
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偵探。」
可惡!
牠還是發現了。
我本想說話轉移牠的注意力,
好掩護那隻該死的浣熊逃離。
至少牠很識相地留下所有贓物。
我知道我知道,
福報不是那麼好累積的。
牠翻了個身,
把枯骨掃到一邊去。
然後肚皮朝天,
四腳無聊地揮舞。
「門口那個笨蛋是我的客戶,
我正在尋找牠丟失的角,
某人告訴我那東西成為您的私人收藏了。」
牠扭動碩大的身驅,
用岩石地板抓撓背部。
「所以如果東西真的在我這裡,
你打算怎麼做?」
當一頭大熊坐起身對你說這種話的時候,
感到恐懼是很正常的。
但表現出來就不太明智了。
往好處想,至少牠沒有皺眉。
「我只答應笨山羊會找到牠的角,
剩下的不關我的事。」
牠從鼻孔哼出一口氣。
「山羊?
喔,
小小羅賓,
也許你不如自己想得那樣聰明。
或者,
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
兩好球了。
但我仍然想不透。
「謎團以及背後的謎團,
是啊,
乾脆把我塞進秘密盒裡算了。」
牠應該不至於真的拿出一個吧?
「不要誘惑我。」
這句話在這個狀況下格外恐怖。
「我不會吃掉你或你尊貴的客戶,
當然是有條件的。
我知道你能遠走高飛,
但你高貴的客戶就死定了,
幹你們這行的總不能讓客戶失望,
對吧?」
赤裸裸地威脅,
或者該說是披著毛皮的?
披著毛皮算一種赤裸裸嗎?
我竟然還有閒工夫胡思亂想。
「說吧,
是誰誘使你來此的?」
這句話輕柔卻沉重。
很簡單,
我必須出賣線人才能活命,
或更重要的,
保護我的客戶。
天人交戰的時刻,
這並沒有那麼難,
提供這條線索的人很明顯打算陷害我。
「不用擔心,
我去清算時會說是因為聞到牠殘留在你身上的氣味。」
如果我有眉毛一定會揚起其中一邊。
「當然,
我做不到,
如果你好奇的話。
但有個極好或者說極壞的名聲可以讓很多鬼扯淡聽起來非常可信。」
這已經是非常客氣地讓利了,
牠說的是實話,
我也相信牠打算這麼做,
我只是不敢相信牠主動提出這個雙贏方案。
「睡了四個半月,
總得找點事奪回名聲懂吧?
不然明年冬眠我就得挖洞了。」
非常合理,
有點太合理了。
但話說回來,
我有選擇嗎?
「我如果回答壞綿羊副市長你一定會生氣對不對?」
牠靜靜地看著我。
我感到不寒而慄。
「是獨眼‧灰狐。」
「那個『老不死』透墨索斯的子孫?」
我點點頭。
如果牠因為這個名字而有絲毫畏懼,
那牠掩飾得非常好。
「你簡直要成為報喪鳥了,
現在我能理解你為什麼不願意透露線人了。」
牠頓了頓。
「沒想到我竟然得感謝你,
小知更鳥。」
蝴蝶振翅能引發龍捲風,
而我在追尋失物時挑起了一場黑幫戰爭。
「很明顯我才剛起床,
沒辦法提供你什麼幫助,
但這麼說吧,
我認為你需要尋求一些更強大的力量。」
「無意奉承,
還有人比您手下的情報網更強大嗎?
不可能是警方吧?」
我忍不住挖苦。
「去雅典,
點一桶白葡萄酒給烏鴉,
自然會有人接待你。」
我又一次管不住自己的嘴。
「這聽起來非常傳統,
幾乎跟我原本做的事沒兩樣。」
牠露出微笑,
又趴了下來。
「我已經支付你我認為合理的報酬了,
別得寸進尺。」
我有說過嗎?
知進退是我的中間名。
「我十分感激。」
我誇張的鞠了個躬。
在我準備振翅前,
亞克托斯突然開口。
語氣和藹平靜猶如老人在為另一半念誦禱詞一樣。
「我醒來前,
有道白光降臨在我的洞口。
牠試圖進來這裡,
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但牠就是這麼做了。」
牠皺起眉頭,
小眼睛幾乎瞇了起來。
雖然洞穴裡昏暗非常,
我仍然注意到牠的皮毛已經泛起灰白。
「我想最後是親愛的老祖宗阿格里俄斯將牠逼退的,
你知道,
除了命運可沒人殺的死祂。」
我凝神細聽這個故事。
「我並沒有感受到威脅老實說,
但我想牠實在太過純潔,
光是接近牠我就會受到審判。
雖然老爹在講述牠童年遇到老羅斯福的故事時也很愛這麼說,
但我現在是真心誠意地這麼想的。」
我很想低頭看錶,
但很顯然我並沒有帶錶就是了。
「我醒來後聞到的第一股氣味就是你親愛的客戶,
我一定是老了。
但我無法克制自己不提醒你,
小羅賓,
你得看清楚。
我認為那傢伙肯定不是什麼普通山羊。」
「也許是幫索爾拉車的那群精神病患之一,
如果我三天兩頭就要被打死煮來吃然後又復活,
我鐵定也會變成那樣。」
我打趣的說。
牠搖搖大腦袋。
「你走吧,
我要再睡一輪,
然後打電話給查爾頓那幫瘋子。」
我再度感謝牠的不殺之恩,
牠不置可否的噴了噴鼻息。
我看著這頭孤單的老熊,
心底有種酸酸的感覺,
牠坐擁一個古老的黑幫帝國,
卻只能與橡實和白骨共眠。
我只聽說牠有個兒子,
但遠在外國的島上,
而且聽說牠只打算接手家族的蜂蜜和絨毛玩偶生意。
※
『雅典』
我在洞穴裡待的時間比想像中短,
然而這並不妨礙牠進入夢鄉。
好吧,
午後的暖陽確實很適合打個盹。
不能全怪牠。
雖然如此我還是對著牠耳朵大喊。
「天啊,
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嗎?
我在裡頭拚死拚活,
你倒是很愜意?」
蘇格蘭迷迷糊糊地抬起頭,
差點把我撞開。
「什麼?
你拿回我的角了嗎?」
牠站起身開始伸起懶腰。
我則退後兩步然後不可置信地瞪著這個大自然的奇觀。
我這輩子看過最笨的一頭山羊。
誰知道,
也許少了鬍子真的有影響。
你懂嗎?
代表睿智的那種,
山羊鬍。
「你覺得呢?
看起來像有嗎?」
牠眨巴著眼睛,
看著我,
然後猛然刨起地來。
「可惡!可惡!可惡!」
我被牠突如其來的行為嚇了一跳,
下意識地飛到一旁的樹枝上。
「給我冷靜點!你這頭神經病偶蹄類!」
牠氣喘吁吁地看著我,
又過了幾秒才開口說。
「我很抱歉,
我﹒﹒﹒我失態了。」
我點點頭。
「我只是很生氣很難過也很失望。
我是說,
在支付了那種價格以後卻得到完全沒有用的假情報,
這真的很讓人氣餒。」
我突然感到內疚,
是我向牠擔保事情很快就能解決的,
然而現在我們幾乎走到了死胡同。
我飛下樹枝,
站在牠身前的地上。
我抬頭看著牠柔亮的白色皮毛,
然後迎上那對澄澈的眼眸。
「嘿,
我很抱歉。
真的。
我應該諒解你的,
如果我失去我的翅膀之類我鐵定也會抓狂。」
牠睜大雙眼說到。
「什麼?
不不不!
我不怪你!
你棒呆了好嗎?
大熊冬眠的洞窟哎!
就算是我奶奶我也不願意替她走這一遭。」
在這個感性的時刻,
我不合時宜地發現牠前腿的傷已經癒合了。
也許亞克托斯的警告有牠的道理。
「跟你說個好消息,
雖然時間還早,
但我們的下一站要去酒吧。」
牠揚起前蹄,大聲歡呼。
「好耶!酒吧!什麼是酒吧呀?」
洞穴裡傳來亞克托斯的笑聲。
「喔不!我把牠吵醒了嗎?」
蘇格蘭嘶聲問。
我搖搖頭。
「別擔心,牠找到牠的蟋蟀了。」
洞穴用一個非常不屑地哼聲回應。
「蟋蟀?我也想要一隻!」
「我們快走吧,
上酒吧的最佳時間就是營業前和打烊後。」
有些對話是不會有好結尾的。
※
雅典基本上就是個石窟,
用很多很多的橄欖枝來裝飾,
我說的很多跟一般人想像的很多可能有些差異。
事實上整間酒吧裡根本沒有其他植物。
(當然不包含客人。)
下山加上進城花了不少時間,
雖然主因是蘇格蘭不斷分心要我去看那些形狀很特別的雲或是石頭,
但這段路確實比上山時難走多了,
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你該不會忘記我有翅膀吧?
當我們到達雅典門口時,
離開門營業只剩一個小時多一點。
街上只有路燈一種光源,
天色是我不太喜歡的藏青色,
粉紅月已經是很多天前的事了,
夜空中只剩下一絲細細地月。
雅典娜選在上城區的邊緣,
大部分人都只是經過這區而不會真的造訪。
這裡通常都很寧靜,
至少在凌晨四點以後到晚上九點以前很寧靜。
酒吧門口聚集著六個身穿黑紗的女子,
不是像婚禮白紗那種,
是真正意義上的黑色紗布,
她們鼓譟著要求門口的保全人員放行。
空氣中瀰漫著色情、酒精和音樂,
我知道這聽起來就跟一般的夜店沒兩樣,
但如果這些氣息來自貨真價實的酒神和祂的女祭司,
那最後都必然演變為暴力。
「請妳們再等一會好嗎?
我們會準時營業的!」
保全人員尖叫到。
門廊上方已經盤據了三條超級大蛇,
每一條都有冬瓜一般粗細。
雅典的保全人員能應付絕大部分的突發狀況,
即便是極端暴力的狀況也一樣。
這些保全都是厄里克托尼俄斯的後代,
腰上的純銀笛子可以吹奏出令人平靜下來的樂曲,
必要的話也可以拿來敲任何人的頭。
可惜,
戴奧尼修斯也很愛吹笛子。
而且對於拿東西敲別人的頭近乎偏執。
所以這時候就輪到巨蛇們上場了,
知道守護帕德嫩神殿的那條巨蛇嗎?
那是牠們的老媽。
我就知道上禮拜不該穿過樓梯下方。
任何時候任何地點,
我最不想遇到的就是麥納德,
或者我應該尊稱她們為酒神女祭司。
進到酒吧內應該會好一點,
雅典娜不會容許她們在自己的酒館裡滋事的,
但被迫在門口排隊入場還要檢查身分證就很難說了。
(你真的要質疑雅典娜自己經營著一間酒館這件事嗎?
這可是一則關於紅胸知更鳥當偵探的故事呀!)
我可沒那個閒工夫在這裡等酒吧開門。
「在這裡等我。
千萬!
千萬!別惹那些女人。」
我示意蘇格蘭躲在轉角,
象徵淫慾的山羊遇上麥納德?
這個故事絕對不能有這種走向。
我飛到空中啁啾了幾聲,
吸引其中一頭巨蛇的注意力。
「嘿!
聽著,
我必須進去一趟,
只是問點問題就走,
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
邊繞圈邊說話很喘,
我希望牠們搞快點。
「你在開玩笑嗎?
我們如果放你進去那群麥納德鐵定會抓狂!
這會演變成外交衝突。」
其中一條蛇直截了當的說。
「但我必須進去!
是亞克托斯要我來的!」
這應該不算說謊。
「亞克托斯?」
牠們張嘴發出無聲的大笑。
「我們在癸甘忒斯屠殺牠的老祖宗時都不怕了,
遑論現在對付這隻絨毛娃娃。」
這群老傢伙已經好幾千歲了,
我還真忘了這回事。
「呃。
不!
我並非拿牠的名號來壓你們的意思!」
我必須比鵝媽媽還要會說故事。
「我原本以為牠在這裡有線人網絡,
看來是我誤會了!」
我還在構思完美故事時,
另一條大蛇突然問道。
「小點心,
牠有沒有告訴你來這裡找誰?」
我必須很努力才能假裝自己不在乎牠剛剛叫我小點心。
「有的!
牠還要求我買桶酒請牠!」
我試圖不要在店門口大吼出暗語,
我是說,
那可是暗語,
對吧?
「聽著,
我看過你幾次,
我也記得你幫約夢剛德找回牠的小毯毯。
我可以幫你,
但你得信任我,
好嗎?」
好心大蛇說。
我還能有什麼選擇。
「請說吧,
我沒法在這裡繞圈一整天。」
牠張開嘴,
然後就不動了。
可惡!
蘇格蘭這下欠我的可大了。
如果我沒有被消化,
我一定會狠狠地啄牠的頭。
我鼓起勇氣,
小心地避開那些超恐怖的大牙齒,
最終不情不願停在牠的舌頭上。
牠非常緩慢地閉上嘴,
並且貼心地留下一條縫隙好讓光線能夠稍微透進來。
我知道這麼說非常不知感恩,
但這並沒有讓我比較不害怕。
※
在一陣由移動帶來的涼風,
以及忽明忽暗了幾次後,
巨蛇張開嘴讓我在入口大廳的橫樑上整理儀容。
「在吃掉我的蛇裡,
妳的口腔衛生是最好的一個。」
「你被很多蛇吃掉過嗎?」
「只有妳一個。」
牠對我使出傳說中的大蛇瞪眼,
我必須說,
真的很恐怖,
尤其對一隻知更鳥來說。
我知道實際上並沒有過多久,
我真的知道,
但我還是有一種老了七千歲的感覺。
「好,
我不能透露太多,
但我在德爾斐實習過一陣子﹒﹒﹒」
雖然我無法揚起單邊眉毛,
但我必定做出了什麼反應。
「別那樣看我,
皮同是個可惡的惡霸,
沒有人喜歡牠!
而且我去那兒是為了找我最好的姊妹德芙娜!」
「恕我無理,請繼續。
如果可以,請快點。」
牠又對我做出那種大蛇瞪眼,
我只能不斷眨眼。
牠突然開口說到。
「欲尋之物,
並非其物。
物歸原主,
並非其主。
欲歸之群,
並非其群。
物尋其道,
並非其道。」
好吧,
其實應該是三振了,
但這麼爛的神諭實在很難讓人信服,
就當成兩好球後的界外飛球囉。
「界外球請小心﹒﹒﹒」
我應該記得這句廣播的。
「哇!
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爛的神諭!
妳甚至沒有押韻!」
「實習這兩個字你是哪裡聽不懂?」
我又成功讓女孩生氣了,
就算是比我大上一千倍(和一千歲)的女孩我也能惹火牠們。
「我非常感謝妳的協助,
我也會謹記妳的預言,
但我必須完成工作。
幹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牠搖著頭回到工作岡位上,
嘴裡碎念著一些像是男人和牠們愚蠢的自尊之類的話。
我倒是不怎麼介意,
這個結局比變成碎骨和羽毛渣渣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
我一口氣飛上吧檯,
對酒保點了點頭。
牠把頭轉向後方,
真正意義上的後方。
「這是哪來的夜貓子呀!」
我大喊。
諾克托亞回過頭冷冷地瞪著我。
我需要額外說明牠是一隻貓頭鷹嗎?
這樣剛剛的笑話會變得不好笑。
「我們還有一個小時才開張,
現在沒有調酒,
所以沒有馬丁尼,
不管搖不搖晃攪不攪拌都牠媽的沒有。
別問蠢問題。」
沒錯,
我親愛的阿西納‧諾克托亞,
總是把對於雅典娜將牠指派到此擔任酒保的氣撒在顧客身上。
「消消氣,
我今天來杯無年份蚯蚓泥就好。」
我沒有打算喝,
在工作中喝醉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但基於禮貌我還是點了杯酒。
阿西納一邊碎念些關於提早上班也是加班以及人數太少不能組織工會的事,
一邊幫我開了瓶泥炭地無年份蚯蚓泥。
王八蛋,
這瓶可不便宜。
我要報公帳。
牠露出陰險的微笑,
然後熟練的把酒推到我面前。
「看在這玩意的份上,
你今天到底來幹嘛?」
「我要買桶酒。」
阿西納歪了歪頭。
「就這?
現在有種很酷的新玩意叫臉書你直接傳訊息到我們的粉絲專頁就好。
要我教你怎麼用嗎?」
「老頭。
你已經快要兩千歲了,
會用臉書絕對算是奇聞,
但抱歉,
現在的年輕人都用Instagram這個『更新的玩意』了,
要我教你怎麼用嗎?」
我最愛看牠生氣了。
「我要買一桶白葡萄酒,掛在帳上。」
阿西納停止了手邊的動作。
牠靜靜的看著我,
什麼都沒說。
這是我今天最恐懼的一刻,
我知道我講出了什麼不該講的話。
還好我選在開門前來。
你不會想體驗整間酒吧在你說了什麼之後突然死寂這回事的。
「我要,
把這桶酒送給烏鴉。」
阿西納突然搖了搖頭。
牠很慢很慢的開口,
令我驚訝的是,
牠的語氣飽含早已被我忘懷的滄桑與睿智,
年老和關懷,
牠還是帶著點憤怒,
但這次卻像你試圖穿越馬路時父親的斥喝。
我真的忘記了,
阿西納.諾克托亞已經三千五百歲了,
牠在雅典娜剛敲破父親頭顱時就跟隨在祂身邊,
用牠無盡的睿智守護著女神。
「羅賓。
我其實很喜歡你這小子。」
「嘿!
別這樣,
我還沒到那個年紀,
現在我只會難為情不會感動。」
「閉嘴聽我說完。」
我只能點點頭。
「你很勇敢,
有時可能比較像魯莽,
我知道你不願意承認,
但你也很善良。
你正在飛向屬於你的高空,
但你飛得離太陽太近了,
就算你的羽毛不是用蠟黏上去的也一樣。」
牠或者其實我該說祂。
祂嘆了口氣。
「我這輩子看過無數生命來來去去,
我早認清我無法永遠和他們談笑和玩鬧,
總有一天它們不會再推開那扇爛門,
叫我一些白癡名字或教我用一些酷東西;
有時候它們會失意的坐在這,
問我一些對我來說不算什麼的小事,
我也曾聽說某些孩子最終得到了過早的埋葬。
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
像今天這樣。
我知道沒有人能阻止少年武士赴死,
但即便你聽不到我還是必須一勸。」
語畢,
祂靜靜的看著我,
然後別過頭去。
「阿西納,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心知肚明我的客戶有問題,
但赴死又是哪來的?
我面對過很多難纏的對手,
事實上,
我今天下午才從亞克托斯的巢穴裡脫身。
我必須完成我的工作,
幹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而我的底線就是不能讓客戶失望!
所以告訴我,
我接下來要面對什麼?」
祂突如其來的轉變讓我很不爽。
也讓我非常害怕。
「跟上,我會帶你過去。」
祂拉動一根拉桿,
岩窟上方露出一個黑色空間,
祂拍動翅膀,
頭也不回的向上飛去。
※
『紫杉樹裡的渡鴉』
我必須很努力才能跟上,
好在這是條筆直的通道。
說實話,
如果有轉彎,
我一定會撞成白癡。
我可什麼都看不見。
阿西納飛行時完全沒有聲音,
我無法判斷任何一切,
我怕用力過猛撞上祂,
又怕飛得太慢跟不上祂。
我愈來愈憤怒了,
跟阿西納混會對我造成不好的影響。
天殺的,
應該是我帶給別人不好的影響才對。
一隻爪子突然攫住我,
在我還來不及嚇暈過去之前,
我就用極快的速度往上升。
我被一個三千五百歲的老頭子嫌慢。
我們飛出一個小洞,
阿西納用很恐怖的速度撲到一棵紫杉樹上。
單腳。
祂輕輕把我放下,
然後說。
「走這裡。」
這個畫面從外人看來一定很好笑,
一隻縱紋腹小鴞和一隻紅胸知更鳥蹦跳著從樹枝爬進樹洞。
基於阿西納早前的威脅我本以為會看到像是陷阱和鐘擺之類的東西,
沒想到是個精心裝飾的好住處,
走進樹洞後必須再向下走一段小小的螺旋梯,
鑽過一片小帷幕,
一個溫暖舒適的客廳映入眼中。
客廳中央鋪著一張勾針杯墊,
上面繡著給海倫的字樣,
我不知道這是給哪個海倫的老實說,
但應該不是那個。
牆上掛著一幅橢圓的畫像,
裡頭有隻垂老難當幾近全禿的黑色鳥類。
透過畫像的玻璃框,
我隱約能看見畫像正對面,
也就是我現在頭上的位置,
掛著一張恐怖的紅色面具。
一扇我還來不及注意到的門被推開,
一隻比正常尺寸大至少兩倍的渡鴉用翅膀挽著一頭黑貓走進客廳。
「平西帕里斯。」
阿西納對牠點頭說到。
渡鴉擺了擺手。
「要喝點什麼嗎?
我珍藏的阿蒙蒂亞度酒如何?」
牠的嗓音清亮好似閹伶,
背後卻隱含著令人作嘔的某種東西。
聽牠說話就像被逼著觀看一場用真正屍體表演的華麗偶戲。
我不禁想起我頭上那張面具。
也許只是情境和當時相似,
或是我真的很緊張。
但我腦中忍不住響起蘇格蘭當時說的話。
「別喝。
信我一次。」
「牠帶著葡萄酒來的。
白葡萄酒。」
阿西納搶在我回話前說。
「好久沒有人帶這玩意來給我了。」
牠揮揮翅膀趕走黑貓。
「自便。
順帶一提,
這裡其實是我的展覽室。
當然了,
充當客廳也毫不遜色。」
「我知道你在找什麼。」
渡鴉說。
「我要支付什麼?」
我必須先知道這件事。
「不必,
我自會從中獲利。」
牠直截了當的說。
「準確而言,
只要知道有誰參與其中我就能從中獲利。」
我看向阿西納,
祂點點頭。
「所以我來這裡,
不用提問不用償還就能直接得到答案?」
「不用提問?
對。」
「不用償還?
我可是先說了我會從中獲利的。」
我聳聳翅膀,
天上不會掉餡餅。
但也許,
只是也許,
會掉下一點線索。
我是說,
我還能怎樣?
這地方簡直莫名其妙透頂。
「那就請說吧。」
你有聽過鳥笑的聲音嗎?
能讓另一隻鳥嚇到本能地張開雙翅威嚇的那種。
「合作愉快,親愛的小知更鳥。」
「啊,原來如此。
這麼傳統的作風呀?」
牠饒富興味地看著我,
不時歪了歪頭,
有一次甚至張開牠的超大鳥喙。
在一段沒什麼意義的搖頭晃腦後,
牠終於說到。
「我很想來點戲劇化的六音部韻文,
但很可惜我的能力並不包含這部分。
小知更鳥,
你要找的東西被隱藏在它的本質裡,
幸運的是,
你只需要找到它。
不幸的是,
我想你恐怕得死。」
牠突然嘎嘎亂叫起來,
阿西納擋在我的身前。
「把預兆讀完,
你知道規矩的。
或者你終於要束手就擒了?」
「說的好像你能對我下手一樣。」
「不要誘惑我。」
我最討厭有人把我冷落在一旁了,
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辦法讓他們後悔。
我轉身打算取下面具﹒﹒﹒
「別動!」
他們倆齊聲大喊。
我得承認我被嚇到了,
這兩個老東西明顯都是狠角色,
但他們超怕這個醜東西,
這代表我有充足的理由也跟著一起怕。
「快把話說完。
就是那個什麼預言。
我還在等待我應得的答案。」
平西帕里斯轉著牠嚇人的紅眼珠,
似乎在搜尋我話裡的漏洞,
最後牠妥協地說到。
「你知道西邊那座龍牙農場嗎?」
我點點頭。
「笨蛋地生人軍隊製造地。」
「很不幸地,
你要面對的不是他們,
是他們領頭的大老闆,
人稱斯帕提先生的那位。
所以甭著急著去撿石頭了。」
我如果有眉頭一定會皺起來。
「這沒什麼道理,
斯帕提就是地生人的意思。」
平西帕里斯聳聳肩。
可惡,
我一定要學會這招。
「我們走吧。」
阿西納扯著我的初級飛羽向外走。
「嘿!
小知更鳥。」
渡鴉輕聲說。
「你會去找回失物嗎?」
阿西納扯得更用力了一點。
「我必須去。
幹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阿西納突然鬆手,
祂回過身說到。
「把預言說完。」
平西帕里斯用另一腳撓了撓自己的跗跖骨,
不知道為何,
我理解到這是牠緊張時的小動作。
牠沒有面對過這種情緒,
至少很久沒有了。
「如果你沒死,
我將會死去。
是的。
你和我。
其中一隻鳥將永遠在這場黑夜中沉睡。」
「那就糟糕了。」
我真該拿條束帶綑在我的喙上才對。
「你該花點時間想想該把這棵樹和裡頭的奇珍異寶留給誰了。」
換我拽著阿西納走出樹洞。
撂下狠話後的鐵律,
保持體面但快速地逃離現場。
阿西納一言不發地起飛,
我跟著拍動翅膀,
在這種夜色裡我幾乎完全看不見。
然後阿西納無聲地攫住我,
帶我飛回酒吧。
※
我們離開酒吧的時間意外地少,
雖然如此外頭地噪音已經開始傳進來了,
這可是間熱門酒吧。
「小羅賓,
你知道你惹了什麼麻煩嗎?」
阿西納沉重地揉著眼。
我怎麼可能知道。
「我不知道亞克托斯到底是出於好心還是惡意,
你剛剛交手的是命運局外人。」
「沒多少時間了,所以閉嘴仔細聽。」
我今天晚上還真是夠委屈的。
早上起床時我只是想找個案子讓我能買生日禮物給老媽。
「首先,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牠的靈魂不歸桑納托斯所有,
事實上除了莫莉甘女神沒有人能將牠帶走。」
怪不得牠這麼跩。
「但別以為莫莉甘很寵愛牠,
記得牠牆上那幅畫嗎?
在成為莫莉甘的寵兒幾年後,
牠從一個王子的遺物中取得了這幅畫,
那幅畫會替牠生病、受傷和老去。
這可惹惱了女神。
畢竟,
沒有人能逃過死亡,
更不應該有人嘗試這麼做。
於是莫莉甘請來那三個恐怖的老太婆,
牠的命運被用莫比烏斯環的形式交織在那棵紫杉樹上。
牠的肉體將如牠所願的永不老去,
但也離不開那棵樹。
直到畫像中的牠被歲月擊潰,
莫莉甘就會帶走牠,
讓牠享受長達永恆的折磨。」
「然而在女神完成復仇時,
牠卻提出一項卑微的挑釁。
牠說,
牠是挑戰死亡的勇者,
然而死亡卻聯合命運來將牠擊倒。
於是女神答應祂的要求,
許諾如果這幅畫能夠看起來比現在的牠還要年輕,
牠就能重獲自由。」
外頭的噪音不斷提醒著我,
一旦開始營業我就沒辦法取得真正必要的情報了,
阿西納卻一直說著陳年往事。
我實在忍不住了。
「阿西納!說重點!」
祂揚起一邊眉毛。
我總有一天要學會這個,
和聳肩,不是聳翅膀。
我無奈的揮揮手。
「牠不知如何找來了諾恩三女神,
暗中挑撥這兩組同性質的女神,
最後付出了某種噁心到文字本身拒絕形容的代價後,
牠也得到了一卷命運的絲線。」
我隔絕外頭的噪音,
仔細聽著接下來的每個字,
阿西納是很囉唆啦,
但祂知道我趕時間。
「牠能夠看見一部份的命運,
也許是基於牠多彩的一生和反覆的個性,
命運特別青睞牠,
命運會藉牠的口說出必定成真的預言,
但只會是與牠自身有關的命運。
當然了,
牠也能像其他命運女神那樣編織任何人的命運,
只不過受限於一卷之數。
然而這一切都在牠的掌控中。」
「還記得那幅畫嗎?
那也是一部份的牠,
牠在每個和牠達成交易的人的命運中織起絲線,
一條細微的絲線,
織進牠變態的畫像裡。
牠巧妙的改變圖樣,
於是任何與畫像交織在一起的傷殘病痛老死都會讓畫中那頭老鳥獲得生命力。
當然了,
只有一點點,
畢竟只有一條絲線,
但無數個人與他們動輒幾月乃至不朽的歲月,
牠幾乎成功擺脫死亡了。」
牠替自己倒了杯瓊漿又替我倒了杯上個冬天新釀的蠕蟲汁。
心裡有個聲音讓我別喝﹒﹒﹒
「我們花了很多年,
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與牠交易,
看到那幅畫了嗎?
牠正在老去。
我也試著阻止你們交易,
但既然交易成立,
我就得逼牠說出預言。」
「我不懂,
那亞克托斯為什麼要叫我來找牠?」
思索著,
我一口喝盡鳥用杯裡的酒。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但我想牠真的想幫你,
你要找的東西只有透過命運之手才能強迫它成為你要找的東西。」
「羅賓!
我們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了,
命運開了個殘酷地玩笑,
只要你活過今晚牠就會死去。」
祂不該說最後一段話的。
「你知道嗎?」
我迎上祂的目光。
「我不認為命運會讓我窩在這裡直到黎明。」
「羅賓﹒﹒﹒」
其實泡在最好的酒吧裡一整晚也不錯﹒﹒﹒
「你們總會找到辦法殺死牠的,
至於我呢,
我還指望我能死在某個吃完豐收派的午後呢。
但沒辦法,
我有工作要做。
幹我們這行的總得要有條底線對吧?」
對了,
工作。
我的底線?
我的底線是什麼?
好像是某個人。
「你還要點什麼嗎?
也許你可以順帶告訴我亞克托斯的近況?」
祂試著拖住我的腳步。
我記得我在試著找什麼,
對吧?
替某個人。
「再來杯聖餐酒就好,為了染紅我的胸口。」
這是個超棒的笑話,
可惜阿西納沒什麼幽默感。
牠暴力地扔下抹布,
翅膀直指我的喙。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命運在這裡才無法插手!
是祂幫助你進到這裡的,
因為祂算準了你會出去自投羅網,
因為祂認為這樣很好玩!
你難道真以為你能憑自己的力量穿過那群瘋狂女人嗎?」
我再一次的希望我有眉毛可以揚起,
但至少我還有翅膀可以揚。
我揮了揮左翅。
「親愛的,
我跟你一樣是鳥。
那群麥納德﹒﹒﹒」
那群麥納德!
這些聲響來自那群酒神女祭司!
喔不!
我終於想起來外頭的噪音是怎麼回事。
她們八成打起來了,
我不認為有任何男人可以真正抵擋住那樣的性慾和狂歡,
不迷失其中已經很了不起了。
他們畢竟是赫懷斯托斯和蓋亞的後代,
沒有遺傳到雅典娜的睿智和冷靜。
更遑論其他在排隊的酒客。
我等會恐怕得看見很多小鳥。
所以現在八成是女人,
呃,
雌性之間的戰爭。
蘇格蘭!
喔天啊,
蘇格蘭還在外面!
那頭漂亮的公山羊。
雖然沒有鬍子,
但牠有碩大的,
象徵物。
「改天再聊!」
我如夢初醒,
沒等阿西納跟我告別(和結帳)就竄入空中,
我必須感謝雅典娜是個智慧女神,
因為祂在大門上方裝了一個鳥用門,
不然我可能會名列『史上死法最愚蠢的鳥類』大概第四名。
※
『一點點驚喜』
「蘇格蘭!」
我飛出門外然後大聲吼叫起來,
我只是隻知更鳥,
就算全力嘶吼也沒法大過一般人說話的聲音多少。
然而當我定睛看去時,
外頭正狂歡著,
不是酒神宴的狂歡,
是普通的狂歡。
天殺的麥納德們也在內,
用對她們來說堪稱葬禮的程度在狂歡著。
詭異。
蘇格蘭背上坐著一名寧芙,
牠載著她在人群中跑來跑去,
時而躍起時而伏低。
有些人試圖攔下牠,
其他人則笑著躲開。
「蘇格蘭!怎麼回事!」
我飛到牠頭上,
急速俯衝讓我有點想吐。
「好啦!遊戲時間結束了!」
蘇格蘭宣布。
寧芙依依不捨地爬下地來。
她甚至瞪了我一眼。
「羅賓!怎麼樣!
我們下一站去哪?
你說的對極了!酒吧超棒的!」
牠興奮地蹦蹦跳跳,
讓我更想吐了。
見鬼了,
我又沒喝那麼多。
「下一站,往夕陽的方向奔去。」
我說。
「羅賓?你還好嗎?
今天晚上連月亮都沒有,哪來的夕陽?」
是啊,哪來的夕陽?
「西邊,我是說西邊。
龍牙農場。」
「讓我們騰雲駕霧!」
我大喊!
「喔?好酷的說法,好吧,可惜我不會飛。
不過坐穩囉!」
蘇格蘭拔腿狂奔,
一名麥納德在這時突然顯現出該有的瘋狂,
試圖爬上蘇格蘭的背,
我還來不及警告,
她就自己摔了下去。
小女孩可不該喝這麼多酒。
幾千歲的小女孩也不行。
話說回來,
我呢?
我到底喝了多少?
眼前一黑我便不省人事。
※
再度醒來時,
我吐了。
吐了很多很多有的沒的。
我甚至能藉機檢視午餐是否吃得不夠健康。
「哇!羅賓?你剛剛在石窟裡做了什麼呀?你都錯過酒吧活動了!」
現在約莫是午夜,
我們直接站在龍牙農場的大門前!
「幹!」我低聲叫到。
「那邊,那顆石頭,輕聲地走過去。」我在蘇格蘭耳邊低語。
牠躡手躡腳得躲到石頭後,
至於我呢?
同樣的笑話講太多次就不好笑了。
「在這裡等我。」我再度準備起飛。
「又來?」蘇格蘭垂下耳朵。
「我得確保你的安全。」
「嘿!剛剛可是靠著我才到這裡的!」
「是啊,多虧你找的到路。」
是啊,真了不起。
我如果沒有懷疑這件事我就比鴨子還笨了。
龍牙農場可不是什麼親子觀光農場。
「我先看看狀況再說。
你看你,一身天殺的大白毛,還好不是滿月。」
蘇格蘭緊張地笑了笑,點點頭。
這真的很詭異,
龍牙農場以前是二十四小時輪班制運作的,
我知道前陣子地生人軍隊受到《奧維德日報》影響銷量大減,
所以他們開始跟其他工廠一樣只營運八小時。
但連個守衛都沒有?
「好,聽著,我不知道這裡頭長什麼樣子。」
我降落在牠頭上。
「我覺得情況很詭異。
但你說的對,
如果不是靠你我恐怕得在這個區域飛好幾個小時才能找到這裡。
所以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嗎?」
蘇格蘭點頭點到快掉下來了。
我實在很難相信牠抱著什麼惡意,
但話說回來,
早就三振了。
「但有個前提。」
蘇格蘭歪著頭。
「當我要你跑,你就要拔腿狂奔逃離現場,然後去剛剛那間酒吧門口大吼大叫說要找一頭名叫阿西納的貓頭鷹。」
「你要我拋下你?」
「對,幹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我的底線是絕不讓客戶受到傷害。」
這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但牠的大眼睛還是讓我感到內疚。
「羅賓,你是我所遇過最棒的小鳥。」
天啊,
別來這套。
「我們走吧。」
「讓我們騰雲駕霧!」
「說什麼傻話,會飛的是我!」
「你剛剛自己說的!」
「我才沒說過這種蠢話。」
我們就直接大喇喇地站在龍牙農場大門前,
很普通的鐵門。
畢竟正常來說根本不會有人來招惹龍牙農場。
推開大門徑直往前走就是一大片遼闊的農地,
這可不是普通的大,
我無法想像斯帕提先生到底和多少間龍的牙醫診所簽約。
農地四周環繞著幾棟建築,
一棟明顯是穀倉的地方為我解了惑。
地生人也是得吃飯的,
但龍牙農場顯然沒有跟上播種季。
田地荒蕪,
卻又不太對勁。
「我本來期待能大吃一頓的。
畢竟這些傢伙偷了我的角,我總能好好報復一下吧?
這下可好,連根草都找不到。」
對,
蘇格蘭說的沒錯,
與其說是荒蕪,
不如說像收割完後的樣子。
我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羅賓。」
蘇格蘭突然冷靜地說。
「我想穀倉旁的那棟屋子裡有人。」
事實上,
蘇格蘭的聽覺和嗅覺應該都比我好上數倍,
牠只是一直在裝笨而已。
那是一棟棕色調的混凝土建築,
油漆斑駁脫落,
似乎有微小的亮光從很裡面的地方透出。
看起來就是讓人很不安。
話雖如此,
如果有任何關於角的下落,
我們也只好去玩敲敲門遊戲了。
做我們這行的總得有條底線﹒﹒﹒
「蘇格蘭。
在我們踏入危險以前,
你能對我說實話嗎?」
「小知更鳥,
我用世間的種種良善與你發誓,
我從沒有對你說過謊。」
「你到底是誰?」
我實在忍不住了。
「如同我告訴你的,我是蘇格蘭。」
我感到一陣惱火。
我必須問對問題才能得到答案。
「對不起,我無法將我的信任交給你。」
我下定決心,牠只是我的客戶。
「請你在剛才那塊岩石後方藏好,我會去找出你的角。」
我也會玩這套的。
我拍動翅膀飛向建築物,
我不能回頭看牠,
牠總是用同一套來誆騙他人。
而且天殺的很有效。
我對於這個斯帕提先生一無所知,
我甚至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
我悄聲停在某扇已經完全破損的窗前,
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
光源是從一條向下的樓梯口照射出來的。
果然有人。
我做了幾次深呼吸,往裡飛去。
一條巨大的人影從光源裡走出,
有人正上樓來。
我折返回窗台,
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該留在雅典。
「晚安,大名鼎鼎的知更鳥偵探。」
嗓音低沉有力,
不如何大聲卻極富威嚴,
讓我想到了冬季的大雪。
永遠不能讓他們知道你在害怕。
我從陰影裡現身。
「你就是斯帕提先生?」
「有些人會這麼稱呼我沒錯。」
「這很明顯不是你真正的名字。
我們要來開誠布公一下嗎?」
他幾乎沒有猶豫。
「我接受公平地交換。」
「你是否有我在尋找的東西?」
「是的。」
「你的雇主在哪?」
「不在這裡。」
他發出輕柔的笑聲。
「該你了。」
我克制住想追問他真實身分的問題,
在我剛剛那樣回答後,
他鐵定會禮尚往來。
「要怎麼樣你才願意讓我帶走我在尋找的東西?」
「你的雇主必須親自來取回。」
「你是否知道你雇主的真實身分?」
「牠聲稱自己是蘇格蘭。我並不懷疑這點。」
「你能否讓我親眼看到我在尋找的東西?並確認其真偽?」
對,我作弊,這是兩個問題。
「可以。」他反擊。
「你是否相信你的雇主?」
「我認為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秘密。」
他問錯問題了。
「你能否保證我的安全,
在帶領我檢閱物品時、中、後即從現在開始到我完成雇主的交辦事項?」
「不能。」
我問錯問題了。
「你要求親眼看見你所找尋之物是否僅是為了完成雇主的交辦事項?」
「我弄丟了我的角,請幫我找回來。
牠當時是這麼要求的。」
只不過,抱歉囉斯帕提先生。
我今天剛好想提供貨到付款的服務。
「你是否能保證在我完成雇主交辦事項前不會對我採取任何攻擊或傷害手段?」
他難得的安靜了幾秒才回答。
「我同意。」
「你與雇主的雇傭內容是否不包含任何保護人身的部分?」
這是個很可怕的問題。
「是。」
「你是否打算傷害或攻擊我的雇主?」
「是。」
我不知道我能否一人帶走兩隻羊角。
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
「我問完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能請你帶路嗎?」
「就在樓下,自己跟上。」
我早該知道,
他是壞人。
※
樓下是一間很大的儲物室,
至少有三十公尺長三十公尺寬,
牆上隨意拉著白熾燈泡,
地上則堆滿了棧板,
棧板上擺滿了貨箱。
房間正中央的箱子沒有上蓋,
散發著一股幾乎算是遺世獨立的柔和光芒。
我有提過嗎?
這間房間的地板十分冰冷。
我是躺在地上時發現的。
我甫飛下樓梯,
一根細小的箭矢立馬射進我的右肩胛。
我吃痛跌在地下,至少避開了箭矢,沒有造成二度傷害。
一隻可憐的麻雀因為違反了根本不屬於牠的誓言而被扯裂,
內臟潑灑在地面上。
就連麻雀之死都隱含著天意。
老媽早說過﹒﹒﹒
別離麻雀太近,
別離弓和箭太近。
我開始感受到生命正在離體而去,
我實在太嬌小了,
一點點失血就會死去。
好黑。
至少地板不冰了,
還是我感覺不到冰了?
有什麼區別。
「離我朋友遠點。」
我依稀聽到蘇格蘭說。
等等,
蘇格蘭?
我努力睜開眼,
那頭笨山羊站在樓梯口。
我想叫牠快走,
牠不需要角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但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再見,
蘇格蘭。
我看到一個俊美的少年憑空出現在角落,
祂緩緩向我走來。
「瑞恩陛下。」
大壞蛋好像是這麼說的。
少年把我捧在掌心,
低聲唱著:
是誰殺了知更鳥,
是我,
麻雀說。
我看到自己殘破的身軀躺在岩石地上。
原來我是這麼嬌小脆弱的生物嗎?
我以前還真是大膽。
我想起媽媽,
她下周就要過生日了。
蘇格蘭快步走到我身邊,
牠垂下腦袋,
滴下一滴淚。
牙籤般的箭矢滑出我的身體,
流失的生命盡數回到體內,
少年譴責般地對蘇格蘭嘆氣,
我被祂輕柔地放回身軀裡。
我大口吸氣。
天啊,
我竟然會想念這個。
大壞蛋從箱子裡拿出一根螺旋狀的長角,
那是一種令人安心的乳白,
其中隱含著不容許直視的恐怖力量。
讓我有種徜徉在此生第一朵雛菊和第一聲哭泣之間的詭異感受。
「我得把這個還給您,並且正當的殺了您對吧?」
蘇格蘭不疾不徐的迎上前去,
牠低頭讓大壞蛋把角安置上去。
原來蘇格蘭只有一支角,
就在牠額頭的中央。
在那瞬間,
長角綻放出九十九道彩虹組合起來都無法媲美的絢爛色彩,
光彩奪目卻不逼人,
甚至可以說是舒適宜人。
難怪牠沒有鬍子。
難怪牠的眼睛是澄澈的天藍。
難怪我從沒看過牠大那種一顆顆的羊便便。
我猜大壞蛋本想趁長角歸位的那刻殺死蘇格蘭。
然而這道光芒卻將他逼退了數十步,
他跌坐在地,
蜷縮起身子。
一眨眼,
一頭渾身慘白的巨龍顫抖著伏在地下。
沒有驚心動魄的戰鬥,
沒有史詩歌頌的空間。
瑞恩‧蘇格蘭,
這片大陸未來的王,
祂走上前,
長角從側面深深插入白龍的咽喉,
緩緩貫穿。
於是牠便這麼死去了。
這是那頭白龍的後裔。
與牠的先祖一樣,
在戰敗的恥辱中死去了。
「羅賓!你還好嗎?」
我點點頭。
「我一直逃避自己該做的事,很抱歉沒有時間多做解釋。
我必須立刻回去。」
我只能點點頭。
「下一個滿月時,我會去酒吧等你。」
「陛下。」
「叫我蘇格蘭就好。」
「蘇格蘭。」
牠歪了歪頭。
「那個石窟才是酒吧,你從頭到尾都沒有去過。」
「幹。」
瑞恩‧蘇格蘭,
我此生看過最不稱職的山羊,
以及最偉大的獨角獸如是說。
※
很久以後,
我的葬禮上,
有人送來一柄乳白色的螺旋長角,
長角底部刻著三個字:
致吾友。
司儀叨念著什麼,
我只聽見其中幾句。
「﹒﹒﹒牠曾見過獨角獸在滿月下燁燁生輝﹒﹒﹒」
喔!是的,美極了。
※
故事的開始
這天早上風和日麗,
我期待能有案子上門好攢些錢買禮物給我母親過生日。
「我叫蘇格蘭,我需要幫忙。」
牠當時是這樣說的。
「我弄丟了我的角,請幫我找回來。」
牠當時是這麼要求的。
我運氣很好,
一頭弄丟了角的山羊用一顆蛋白石換取我的服務。
仔細想想,早在這時我就該記好球了。
還好,
最後是一球『不死三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