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遊覺得自己一直在往無盡的深淵裡墜落,不管睜眼或閉眼,周圍全是漆黑無比的世界,身上被像是泥沼般的汙濁氣流綑綁,灼燙又冰涼,像極了魔氣的觸感,但他毫無心思去掙扎,全身的力氣已被抽離。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在乎他會變得如何,更不想管這漫長的墜落還要持續多久,他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是自己?
為什麼世間那麼多人安樂祥和的過完一生,他卻有「缺陷」?
為什麼就在他終於能面對自己的情感時,命運卻這樣對他們?
他又「傷」了她,他還能做什麼?他已經無能為力。
他還能有什麼想望?渴求的事物在得到不久就被迫扔棄,還能要求他如何?「任遊」就要消失在虛無裡了…
忽然有道幽微的呼喚聲傳來,任遊渙散低迷的神智微弱的聚攏,他重重摔到「地面」,無邊際的黑暗盡頭,有道很小的白光在彼端,聲音便從那邊過來。
出於人類的天性,他試圖往那邊移動,可束縛他的黑色物質像黏膠似的巴著他不放,爬起幾次就被拖回幾次,他根本無法站起來,屈膝跪地像是走獸一般匍匐前進,爬兩步退半步,明明應該已心死,他卻忽然執拗起來。
如果他注定消散,也想死在像樣一點的地方,例如說有光的那邊…
啪!皇天不負苦心人,困著他的東西終於在他拼命拉扯中被弄斷,任遊像是被架在弓上的箭,嗖的一下朝他希望的地方彈去。
穿過那點白光,任遊被眼前忽然閃現的盛光刺到眼,根本無法及時做出反應,但視線盡頭似乎有一面牆壁,他只來得及用手護頭,料想中的撞擊卻未發生。
他飛行的軌道毫無徵兆的停住,就在離牆一指距離的位置,他硬生生停在半空,姿勢詭異又可笑,他不明所以的歪頭,恰與一雙清澈的眼睛對上。
任遊呼吸停滯,無法確定自己到底露出怎樣的神情。
「杏兒」就站在他面前,偏頭做思索狀,與任遊面面相覷。
「杏兒…?怎麼會?我明明把妳送走了…為什麼?」任遊瞳孔遊移不定,百感交集千思萬緒難以說明,癡傻又震驚的朝她伸手。
「我不是杏兒。」那人嘴角揚起懷念又憂傷的笑意,指尖點點任遊的額頭,輕聲說道,任遊輕飄飄的坐倒在地,愣怔的望著那人,半信半疑。
她白衣無暇,身姿窈窕纖弱,散開的髮絲柔順服貼,臉蛋秀麗五官精緻,確實與杏兒相當神似,但仔細一瞧卻有若干差別,外觀年紀也大了杏兒不少,說像是很像,可氣質卻比杏兒沉穩嫻靜很多,若不是任遊的心被杏兒填滿,斷不會認為是同一個人,可她是誰呢?
「杏兒跟我長得很像是嗎?那是當然的,她化人時便是以我的輪廓為雛型,我便是她的師父,雪無痕。」她看穿任遊心中疑問,優雅的蹲下,捧著臉蛋歪頭,朝任遊抿唇笑道。
連細微動作都那麼像。任遊驀然一陣心痛,想起離別時她的悲泣,更是痛苦。
不知道杏兒現在的狀況如何,希望她不要莽撞行事,最好不要再管我…
「我家杏兒愛恨分明又執著,修道者本不應如此,可…」雪無痕撫著臉頰,一副瞭然於心的神情,搖頭自言自語,嘴角的苦笑卻充滿寵溺。
「反正她很可愛就好,對吧?任遊?」她忽然神來一筆的調侃。
「?」前一秒還露出慈母般的笑容,下一秒就換成少女似的竊笑,這轉變太劇烈,任遊不知做何反應,僵硬又猶豫的嘴角抽搐。
「行啦,閒話家常就到這裡,我想你肯定有很多疑問吧?別擔心,我會通通說明清楚,你慢慢聽我解釋。」雪無痕神情嚴肅,又切換成師長模式,背著手清清喉嚨,像準備授課似的,任遊只好正襟危坐的等。
雪無痕憐憫又歉疚的望著任遊溫和的樣子,輕嘆一聲便娓娓道來。
話說二十五年前,魔尊風墮天率領群魔與諸多正道對戰多次,表面上是他占上風,聲勢無人可擋,實際上卻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他受到多次正道聯合圍攻,累積的傷害對身體造成影響,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落得灰飛煙滅的地步,風墮天嘗盡了巔峰的甜頭,自然不願束手就擒,反正修道者多的是時間與方法,他便開始計畫詐死。
他盤算著等他「死去」,正道那些雜碎便會沉浸在魔頭已死的安逸中,只要他避過風頭,潛伏在暗中修練,有朝一日就有機會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正道的人馬自然不知他那花花腸子在打什麼主意,前仆後繼的拼命殺來。
而他詐死計畫中見到的最後一批正道,便是雪無痕與其道友。
他的準備萬全,表面上用盡全力與他們鬥法廝殺,實際上卻在伺機準備。
雪無痕與道友的冒死進擊中,風墮天與對方「同歸於盡、屍骨無存」,事實上真的死透的卻是雪無痕的道友,風墮天本人卻只是裝的。
他脫離原先的肉身,離開根據地的魔窟,準備借身還魂,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卻沒想到,有一個人還死纏著他不放。
正是被風墮天疏漏的雪無痕。
說來也怪他太心急,脫離肉體的法術風險極大,他打出最強招式後便急著趁現場沒有其他人在時離開,居然沒有確認那些被魔燄吞噬的人裡頭有無生還者,就這樣匆匆撤退。
雪無痕正巧被壓在道友的身體下,傷得極重,其實本來也已經沒救,可她親眼瞧見風墮天靈體脫離,不甘心就這般讓他逃了,若是在此放棄,死的不只是她,來日必將有更大的浩劫,心一橫便也靈體脫離,捨了已無用處的肉身,決意要用靈體之軀與他同歸於盡。
風墮天看到還有追兵,這種狀況下自不願與她纏鬥,便連打帶跑,雪無痕努力無果,最後還是讓他成功躲進一個嬰兒身體裡去。
那倒楣嬰兒便是任遊,當時他才出生沒多久,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覺,渾然不覺自己遇上這麼離譜的狀況,攤到這麼麻煩的事,兀自睡得香甜。
靈體進入身體後,要單獨除去多出來的那個靈體風險極大,別說這時的任遊只是嬰兒,就算是成人也未必承受得了剝離法術,稍有不慎便會將肉體也跟著殺死,雪無痕自然不願做這等殘酷之事,簡直一籌莫展。
卻正好合了魔尊心意,嬰兒尚未發展心智,日後要操控他便利得很,而正道的人又不忍下手殘殺嬰兒,他便死咬著這個有利要素不放。
風墮天無視在旁邊絞盡腦汁想驅離自己的雪無痕,堂而皇之的在任遊體內尋找他的靈魂,打算趁這嬰兒還未有自我意識時將其抹滅,他便能順理成章又毫無阻礙的霸佔這個肉體,這總比他大了後再奪取來得省事。
見到這尚不知人世憂樂的無辜嬰兒就要被人「殺了」,雪無痕又驚又怒,不管不顧的也鑽進任遊體內,與風墮天爭鬥。
無奈雪無痕使出渾身解數,仍無法將風墮天除去,雖然最終將他封印,保住了任遊的靈魂,自己卻也無法離開他的身體,被迫與風墮天一同鎖在任遊體內,長達二十五年,直到風墮天脫逃。
他脫離雪無痕下的封印後,本應能毀滅任遊的意識,但仍毀在雪無痕的努力下,任遊身體的控制權雖被奪去,他本人的意識卻還在,正是因為如此。
這串彎彎繞繞又複雜並且莫名其妙的事情說完,任遊只能一臉懵,不知該做何反應,總之就是自己莫名被捲進修道界的紛爭,對嗎?
「…任遊,讓你遇上這些事,想必難以接受,還望你諒解,我一定會想辦法打敗風墮天,把你的身體奪回來的。」雪無痕在他面前端坐,正色道。
雪無痕那不惜以身衛道的覺悟讓任遊肅然起敬,恭敬的向她行禮。
「雪前輩不需如此,說來在下能活到今日,多虧前輩的照拂,在下甚是感激,若有在下能幫忙的,還請讓在下略盡棉薄之力,一起打敗魔尊。」他淡笑道。
「好,不愧是咱們杏兒看上的男人,你很不錯。」雪無痕凝目細看任遊,嘉許的連連點頭,任遊滿臉尷尬,差點把自己咳死。
這又是跳哪去了?杏兒的跳脫性子原來是來自她師父啊?
「…雪前輩,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便是在下的精神世界嗎?」他乾咳道。
「是,當年我就是把風墮天困在這裡,本想困到你的肉身死去,沒想到他居然早在外邊留了一手,竟然事先做了傀儡儲放魔氣當作最後手段,強行灌進你體內以喚醒他,這廝心計還真多,難道他當年就設想過會遇到阻礙?果真是個打不死的狡猾傢伙。」雪無痕擰眉啐道。
「或許他擔心附身的人心智太強,讓他難以奪走身體?那個傀儡厲害得很,杏兒被打得很慘,不知道她安好與否?」任遊想到杏兒,臉色陰鬱幾分。
「身體的傷就不必說了,她心裡肯定難受,杏兒就算知道你是為了她才離開,還是會傷心的…雖然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雪無痕想到愛徒,憐惜的搖頭,當年毅然離開杏兒時,她也是如此煎熬。
一時無話,任遊留了點時間讓雪無痕懷念往日時光,左右環顧周圍,情緒不禁有些複雜,自己的內心竟是如此荒蕪幽暗嗎?
兩人所坐的空間像是被一團黑暗包裹的小房間,外圍全是黑抹抹的一點光也見不到,就他們所待的地方有些亮光,上下左右全都是蒼白的方塊,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就一個被黑暗包住的空虛正方體。
是牢房,還有更貼切的嗎?
雪無痕與風墮天被困在這裡二十五年,居然沒有瘋掉,何等強大的精神?
「任遊,你有心事?」雪無痕溫聲關切。
「雪前輩見笑了,不是什麼大事,在下只不過是訝異自己的內心世界竟如此空無…怪不得從前總被人說幾乎沒有情緒起伏,是個異類。」任遊苦笑。
「說到這,又是我欠你的,當初風墮天與我爭鬥之際,他下了咒,讓你變得冷酷殘暴心緒不定以利他日後奪取身體,我為了不讓你成為惡棍,所以…」雪無痕聞言,自責的掩面,沒把後面的話說完。
任遊卻已從前面的話推斷出來,大約又是「用力過猛」才造成他這樣情緒起伏微弱…他想到此節,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其實雪前輩莫非比魔尊還來得強嗎?」任遊苦笑道。
不然如何解釋?他要任遊殘暴,她卻是直接讓任遊跳過「普通人」,直往淡定「暴衝」,雖然總比變成惡棍好,但還真是讓人無奈。
「不,我想是因為他把魔氣分散給外面的傀儡造成,我卻用十成十的力道與他鬥…真不明白他幹嘛花魔氣在那邊,有這餘力造傀儡何必詐死?這二十五年間,那傀儡在外邊亂轉什麼呢?為何到這時才又突然出現?」雪無痕苦思。
任遊也覺得古怪,那傀儡說他去山村找過魔尊,又說什麼照魔尊的推算也該醒了,最後還用魔氣強行喚出魔尊,既有這一手,為何要等到二十五年後的今日?難道魔尊除了詐死避風頭以外,還另有打算?
等等…他本來打算暗中修練,假使他事先布局防止有人阻礙他躲起來修練,為了東山再起的計畫,他勢必需要另找一條修練方式…
任遊靈光一閃,從初遇魔修四處掠奪,到他們帶著諸多法寶內丹齊聚…假使魔尊能夠透過魔氣與傀儡共通…便大事不妙!
若說詐死躲禍的是魔尊,暗中修練的是傀儡,那現今在身體外頭齊聚的兩者若是合而為一,「復甦」的魔尊便會比二十五前更強!
這純屬任遊的臆測,但他越想越是心驚,若他被困住的狀態還有個東西能幫他持續修練,當年正道已經死傷慘重,現在還有誰能打敗他?
「…雪前輩,在下身上有個不能修道只能修魔的古怪封印,難道也是魔尊做的?」為了求證,任遊忐忑的將所有謎團一次丟出,猶豫的問。
阿佑公子曾說過,自己身上的封印若是沾了魔氣,就會自動解除,而今傀儡把魔氣灌進他身體裡,是否表示他經脈的封印已經解開?
經脈解開了便能修練,(雖是推斷)應也能將傀儡的修行成果一併吸收,若真是如此,他可真是面面俱到,一件事也沒落下。
「…沒錯,當時我還不明白他明明被困在這,為何要費力去搞這種沒用封印,如果你從未想過修道,這種封印根本不造成影響,原來是煙幕彈,想讓任何正魔道都找不到他的蹤跡,認定他死了…化為「根骨奇差的不起眼凡人」最簡單。等他的傀儡找到他,灌了魔氣後他又能以魔尊之姿臨世,這廝來來回回繞的這般複雜,虧他還真能想!」雪無痕此時也發覺事態糟糕至極,臉色鐵青。
兩人越想越是心驚,這般心思與現今的法力,只怕外頭將被他蹂躪得有如人間煉獄,杏兒哪裡有招架之力?
魔尊的鍊子與杏兒佈的排外結界,都對任遊不起作用,大約也是因為雪無痕與風墮天待在他體內造成,因為他有風墮天的魂,鍊子自然認主,而杏兒所佈的排外結界自是傳承於雪無痕,那他能暢行無阻更是自然。
這一切的巧合機緣只能說是天意安排,看來任遊是註定要有這般奇遇,就不知老天是要他放棄掙扎,還是要他在其中尋找能消滅魔頭的線索?
「雪前輩,時間緊迫,不知您可有辦法讓我們突破這窘境?」任遊肅容問。
「現在我們都被風墮天困在你的精神世界裡,他一定能感覺到我們兩個都沒消失,勢必會想方設法的摧毀我們,可這裡終究是「屬於」你的地方,按理來說你在此處的能量未必會輸給他,只要你的意志力夠堅韌,絕沒有衝不出去的道理…」雪無痕前後張望,無邊的黑暗讓她困惑,目光又轉回任遊身上。
「任遊,這空間現在大部分都被魔氣佔據,你試著改變周遭環境,奪取主控權的關鍵應該就在這裡,這是你的精神世界,本應照你的意思改變,假如能成,我們能求得一線機會,至少也能干擾魔尊在外的行動。」她認真說道。
任遊算是聽懂了,但又該從何做起?
「雪前輩,恕在下駑鈍,請問該怎麼做才好?」他為難的問。
「你先靜心盤膝坐下,想像一些場景,你的精神世界若感應到你的思緒,理應會出現變化,反覆幾次逐漸熟練後,再將這些魔氣打散。」雪無痕拉著他坐下,告訴他心法口訣,將靈氣渡到任遊身上,以助他穩定心神。
或許是他天賦頗高,試了幾次無果後,周圍魔氣在他的堅持下已開始歪扭膨脹,漸漸變化出一些模糊的場景,雪無痕頗為詫異,沒想過任遊會進步得如此之快,其實剛剛她也沒多少把握,還擔心過任遊會沒耐性,沒想到幾回試驗就已有收穫,她本以為非得試個百來次呢,真是個好苗子。
任遊卻沒注意到雪無痕讚賞的目光,緊閉著眼冷汗淋漓,壓根沒去在意為什麼在這裡他還會流汗這種枝微末節的雜事,滿心都想著杏兒。
想起在廢寺初遇、想起他們在溪谷間談話、在山野間翻找石頭、杏兒護著他的每一次戰鬥、他們在湖海邊的營火旁談心、想起他對她動心的每一個瞬間、在靈泉那哭笑不得的養傷時間、他若即若離的態度惹火了她、忍不住吻她並傾訴情意的那荒原、一起擠在谷口窺探魔修動向、不得不送走她的煎熬…他所有一切都繫在她身上,任遊甚至不知道自己竟沉淪至此。
沒有她的時候,任遊永遠是「局外人」,自杏兒出現在他面前,他不見了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全都回到他身上,他才知道什麼是活著的欣喜。
任遊慢慢張眼,蔓延無際的魔氣已經轉化成無數個場景,他最重要的記憶不斷輪迴閃現,任遊欣喜而沉醉的舒心一笑,眼角餘光不經意瞥向旁邊,立刻讓他石化,剛剛想得太忘情,所以不記得旁邊還有個人!
雪無痕雙掌掩面,不知是想藏起竊笑還是單純尷尬,眼睛到處亂轉,一會看任遊、一會看那些讓人臉紅(雖然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的畫面,讓任遊想挖坑把自己埋了。
您倒是把眼睛遮實了吧!五指張開還能擋什麼呢,放過在下吧…
「杏兒以前就常常說要找個翩翩公子攜手長生,現在還真被她找到了,你可得好好對待她啊…」雪無痕像女兒出嫁似的,老懷欣慰的感嘆。
「…雪前輩,還是先想要怎麼出去好嗎…」任遊頭低得不能再低,央求道。
「我當然知道,先感動一下有什麼關係,現在已經有了好的開始,繼續下一步…」雪無痕清清喉嚨,裝得一本正經,任遊只能當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