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撼動人心
德國作家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1898-1970)描繪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線實況的半自傳體小說《西線無戰事》,於一九二九年問世時,有如平地一聲雷,立刻成為暢銷小說,掀起了熱潮,其後數度改拍成電影,亦頗受好評。《西線無戰事》是雷馬克的成名作,無疑也是當代反戰文學的傑作。到了二十一世紀,再看《西線無戰事》,其反戰思想、人道精神、對戰爭的描述以及士兵面對「生與死」的心理描寫,依然撼動人心,可謂歷久而彌新。
(二)戰爭的無知與矛盾
《西線無戰事》以十八、九歲的學生志願兵鮑保爾為第一人稱,敘述自己在這場血腥戰爭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末了,跟他一塊從軍上戰場的同學們,或戰死或發瘋,無一人倖免於戰爭,當鮑保爾傷癒重返前線,德軍敗象已顯,鮑保爾卻在一九一八年停戰前夕死去了,雖然這樣的安排有悖第一人稱敘事觀點,但瑕不掩瑜,心老力疲的鮑保爾死亡時,作者寫道:「他臉上的表情很恬靜,幾幾乎乎就像是高興,高興結局已經來了。」這是反戰思想最無聲而具體的呈現!
鮑保爾的同僚柯亞柏說得好:「我們在這裏保衛祖國,那一邊的法國人也在保衛他們的祖國。好了,究竟誰對?」此言點出了士兵內心的疑惑。鮑保爾受傷住院,看到種種死亡的慘狀,不禁發出慨嘆:「光是一處醫院就可以顯示出戰爭是什麼來。我年輕,才二十歲,然而我對人生,除了絕望、死亡、恐懼和投射在悲傷深淵上渺渺茫茫的膚淺外,一無所知。我看到了各民族如何彼此攻擊,在默默中,無知地、愚蠢地、馴從地、幼稚地殺戮對方。我看見世界一流的才智發明了武器和詞句,使戰爭更為精鍊、更為持久……(略)……這些年來,我們的行業就是殺人──那就是我們有生第一次的職業。我們對生命的知識僅限於死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又會變成什麼?」對於戰爭,還有什麼比上述更為有力的控訴?
《西線無戰事》揭櫫反戰思想,使狂熱的納粹德國禁止發行此書,並且把雷馬克視為眼中釘,迫使雷馬克逃離家鄉德國,展開流亡生涯,豈不可悲!
(三)戰爭的死亡與恐怖
《西線無戰事》對於戰場的恐怖,描寫得絲絲入扣,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形容砲擊、毒氣和淒厲的哀嚎,試看「爆炸使得空氣劈裂開來時,忽地裏,在我們血管裏、手中、眼睛內,就有了一種緊張的等待……(略)……震盪、戰慄的空氣,帶著一種毫無聲息的跳躍,向我們撲將上來」,而持續不斷的疲勞轟炸,讓害怕的新兵承受不住,發了癲。此外,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毒氣攻擊,為雙方帶來難以言喻的痛苦,「毒氣依然在地面上爬,沉進所有低窪的空洞,就像一隻龐大、軟綿綿的水母般,飄浮著進了我們的彈坑,討厭地靠在裏面」,作者寫道:「中了毒的傷兵,一天到晚窒悶死人的咳嗽,咳出來的都是燒壞了肺部中的血塊。」再者,聽受傷的馬如何嚎叫:「這種聲音真是難受,是世界的嗚咽,是殉難的創造,猛烈、痛苦,充滿了恐怖、呻吟。」
戰爭殘酷無情,鮑保爾的連隊由一百五十人減為八十人,最後只剩下三十二人,死亡之慘,由此可見。雷馬克敘述:「我們見過頭蓋骨裂開了的人還活著;見過兩隻腳炸掉了的士兵還在跑,用炸剩的殘肢踉踉蹌蹌跑進下一個彈坑裏;一名代理班長膝蓋炸碎了,用兩隻手爬了兩公里半路;還有一名士兵摀著鼓出來的腸子,走到急救站……」這景象實在慘不忍睹。當同學「李爾」遭受重傷,不斷地呻吟著,鮑保爾目睹他血流得很快,沒有人能止得住,就像一枝放空了的水管似的,幾分鐘以後,他就垮了。鮑保爾想,李爾在學校裏是多麼優秀的一位數學家,可是現在對他又有什麼用呢?此情此景,怎不喟嘆!
第十一章,雷馬克對戰場的描寫,有以下神來之筆:「砲彈群、毒氣雲霧和戰車群──粉碎呵,飢餓呵,死亡。痢疾、流行性感冒、班疹傷寒──謀殺呵,燒灼呵,死亡。塹壕、醫院和公墓──沒有其他的可能了。」這樣的意象,十分鮮明,令人難忘!
(四)人道精神與諷刺
《西線無戰事》頗耐人尋味的是,鮑保爾的人道精神。雖然鮑保爾說,戰爭使人變得冷酷、猜疑、無情和頑強,也一再強調,一上了火線就變成了不文明的凶猛「野獸」,而這正是他們生存之道。不過,鮑保爾內心的大愛之火從未熄滅。他同情俄國戰俘,擔任看守的衛兵時,他掏出香菸,每一枝都折成兩段,分給俄國戰俘,看著戰俘們抽煙時臉上閃亮的紅紅光點,他覺得舒暢,「那就像是在一處黑漆漆村落裏的小小窗戶,道出了它們的後面,是充滿了平安的房子……」。但最令人動容的一幕是在第十章,鮑保爾主動偵察敵人陣地,躲在彈坑時,與一名法國兵無意間遭遇,鮑保爾想都沒想就用刺刀猛戳對方,此一法國兵奄奄一息並未立即死亡,鮑保爾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眼睜睜逼視著自己所殺的敵人,在極端恐懼之後,他反過來同情對方、幫助對方,覺得無論如何都得這麼做。他喃喃地向法國兵說:「同志,我並不想宰了你。……(略)……你是個像我一樣的人,以前只想到你的手榴彈、你的刺刀、你的步槍;這時候我卻見到了你太太、你的臉孔、和我們阿兵哥的交情。同志,饒了我吧,我們老是發現得太遲了。為什麼他們從沒有告訴過我們,說你們也像我們般,是一批倒楣鬼……(略)……饒了我吧,兄弟,你怎麼會成了我的仇人?」法國兵終於死了,鮑保爾為了救自己,特地抄下死者的姓名、地址,準備將來寫信請求這位印刷工的家人諒解。
此外,《西線無戰事》對極端愛國主義者的諷刺,亦令人印象深刻。新兵訓練中心的魔鬼下士希墨斯,冷酷無情,把鮑保爾及同學們整得死去活來,讓他們恨之入骨,乃在分發部隊的前夕,偷襲、痛毆希墨斯。後來,希墨斯下士被派到前線,進攻時,鮑保爾發現希墨斯只是輕傷,卻躺在掩體角落假裝受了重傷,鮑保爾忍不住對他破口大罵、拳打腳踢,推他前進。這種同一個人在前線和後方完全相反的表現,諷刺之至!顯示雷馬克對比手法運用之高明。
(五)文學反映人生
雷馬克於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兩年後,在學校教師「半強制」的愛國主義煽動下,跟其他同學一起成為學生志願兵,加入軍隊,受訓完畢,隨即送往西線戰場,他前後負傷五次,不可謂不勇敢,然其身心卻無可避免地留下了難以癒合的傷口。戰後,雷馬克生活在動盪不安的社會中,誠如雷馬克在《西線無戰事》扉頁所言「即使躲過了砲彈,也還是被這場戰爭毀滅了」,經過十年,揮之不去的、恐怖的戰爭記憶終於發酵、昇華,使他完成了不朽名著──《西線無戰事》。唯其身歷其境,親睹戰場的生與死,當時未滿三十歲的雷馬克才能夠寫出這樣深刻的、描述人性的作品。文學反映人生,由雷馬克《西線無戰事》適足以再次印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