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紅螞蟻排著隊,爬過一本透著藍色光澤的硬殼書,一種很特殊的藍,是許多年前很想買的一本畫冊的背面。太貴了,當時忍痛放棄。我以看著某種符號、象徵物的心情,專注而冷靜地看著列隊的螞蟻經過我眼前,然後持續前進。在書與螞蟻之外,夢是全白的。足見做夢者有多懶。
二、
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膚色偏深,很瘦,個子很小,臉也是,卻戴著一副顯然太大的黑色塑膠粗框眼鏡。她跟我長得有一點像,十幾年前的樣子。除了過瘦之外。還有,她看起來更快樂也更自在。女孩抬頭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還沒有消褪下去,那笑與我無關,她原本正興味盎然地在跟某個人說話。我就這麼看著女孩,直到一個瞬間,直到在那個瞬間辨識出,在醒來的世界,女孩是某個我認識,而且在許多年前投注過不可解執念的人,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人終於體認到自己到底有多自戀的喜劇時刻。
三、
有一天回家,打開門,發現廁所的門框上停著一隻蟑螂──如果是瓢蟲,想必會不同。我必須擱置原本接下來要做的事。他所在的那個位置,對他而言似乎不好受,剛好卡在一個不平滑的凹槽處。他必須把自己的整個身體張開,撐住,張揚的本質就是勉強。而且,想必在我進屋的時候,空氣的流產生了某種擾動,威脅的信號,他不敢輕舉妄動。我這邊,深恐一個不小心他就會鑽入隱密的隙縫之中,陷入萬劫不復的精神緊繃。沒有殺蟲劑。但他必須死。我知道那個時刻會到來。只是不確定該如何動手,還有何時動手。我們僵持著。儘管我的確不曾忘記其它讓人心煩的事情,一分一秒都不曾,但在那段時間,我們無法繞過彼此,世界是我們的。
四、
看到了嗎?那棵聖誕樹,像一座散發著金色光芒的活水噴泉。我們經過時,頭髮、笑臉、刷毛外套還有腳上的鞋子都會染上那種彷彿能撫慰全世界躁動的心的金色。讓人想起小時候,冬天比較像冬天、會真心期待冬至要吃湯圓的時候,用還沒長大的手拉開收納厚冬被箱子的拉鍊,裡面冒出冰涼的草本香氣。
醒來,我們馬上會提醒自己,一棵金色的樹,一尾金色的小蛇,一顆金色的蘋果,那些金色是文化殖民、是表淺的、不值一提的、比色情片感官一百倍的自我麻痺。還有,最最最糟,消費主義。
旁邊沒有聖誕老人,樹上也沒有叮叮噹噹的吊墜物,所以,那真的是一棵聖誕樹嗎?
五、
我們一行人坐在露天雅座,圍成一圈在聊天。我移到圈圈外面,帶著睏意靠在G的背上,她那總是願意接受別人的溫暖的背。她跟服務生點餐,咬字清晰地念出某種名稱繁複的花草茶,不加糖。天空是墨藍色的,十分冰涼,沒有一顆星星,也沒有雲。遠方建築參差的輪廓,有些角度看起來像台南,也有些角度更像台北,或者是新北。他們繼續聊天,音量適中,此起彼落,聊得很快樂,於是我也為自己在這個圈圈附近感到快樂。接著煙火出現了。所有人,包括我在內,大家都抬起頭來看。煙火就這樣為我們大家一直停留在那裡。
我看著煙火,慢慢的,施放煙火後產生的濃煙進入意識之中,就知道自己快醒了。
六、
醒來後想著那個很像動畫的煙火,還有最終沒有出現的濃煙。
她問,要不要當我的狗狗。軟肚、長碩大腿、高高指天的硬馬尾、史萊哲林綠美甲、粗眉毛和可能昂貴的不掉色霧質嘴唇,那本來是我對她所有的認識。但這整個句子,這個句子不行。不管是「她的」,還是「狗狗」之於我為一個能指的部分。她太讓我想到薩德了。像心血來潮轉到的限量扭蛋。一個想擺在桌上的公仔。但怎麼能這樣對人呢?我桌上所有的公仔,最後都會混在一起,變成一個累積灰塵的垃圾場。
關於聯想。《眼睛的故事》裡,有一段是這樣,敘事者問Simone, uriner(撒尿)一詞讓她想到什麼?她的聯想次序是這樣的:Buriner(雕刻)、les yeux(眼睛)、un rasoir(雕刀)、 quelque chose de rouge(紅色的事物)、 le soleil(太陽)。
好精妙。從聲音的遊戲到挑釁,只需要一個單字的距離。切開眼睛,血流出來,那就是太陽。雞蛋是牛的眼睛,因為蛋白是眼白,蛋黃是眼珠。眼睛是蛋型。蛋就是眼睛。打碎一枚雞蛋,可以拋向空中,用手槍擊破。弄瞎眼睛。Simone尿液的噴灑出來,她說那是光一般的槍擊──這裡完全是從小說裡搬出來的。不過,Simone不是真正的浪女,Simone在希伯來文中,是一個忠誠的傾聽者,她不如說是一個被拔去了陽具的男人,一個幻影(或說殘影)。按巴塔耶,裡面躲藏著他對父親的兼具缺席與在場的印象。
或者,撒尿,雕刻,眼睛,然後可能也是一枚陰蒂。蛋白包裹著蛋黃,胡淑雯叮嚀說,要溫柔對待。
註定不能理解薩德,而我有多不理解薩德,就有多不理解巴塔耶,叛逆的放浪者對於他所叛逆的事物那種反向的終極關懷。老師在課堂上過於開朗地問,你心中有一個超驗所指嗎?眾人沉默。事實是,心中沒有天堂的人根本無法想像地獄。小說寫,少女用下體去沾貓碗裡的牛奶。我感覺冰涼。還有,天啊,那是貓喝過的,可能會導致細菌感染。狗狗是不能自行去預防生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