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局裡書架上擺放著一本克羅埃西亞文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說也奇怪,現在回想起來時卻不曉得自己是如何確信那是«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明明完全想不起來書封的克文,卻近乎篤定地深信。或許是個巧妙的時機,也或許是種巧合,我突然想起書裡的水晶商人。第一次讀這本書時已經是國中左右了,還記得母親特別喜歡這本書,總是以這個故事勉勵我們要勇敢追逐自己的理想。
「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實現它。」
但後來長大也沒再翻開來讀過一次,當初看的時候也算是似懂非懂吧?才十三、四歲的少女哪真正懂過什麼生命微妙的奧義。只是不曉得為什麼現在巧合地瞧見這本書,突然、又帶點淡淡的釋懷及哀傷,明白了裡面的水晶商人。 商人其實一點都不可恥,也不懦弱,更不膽小,他選擇了他自己,他選擇了生活。因為世界上也有比夢想還重要的東西。 在長大的過程當中,人們似乎目光總追隨著自己沒能成為的、沒能去做的、沒能成功的。可就像是一種約定成俗的定義,我們太在乎永遠,太在乎結果。只要我們無法永遠維持在成功,我們就是失敗者。當人們崇拜著少年去追逐夢想的勇氣時,為什麼沒有人去敬佩商人選擇安定的勇氣呢?拿起與放下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只是對於少年來說,放下是更大的恐懼。但商人也追夢過、去想像過、去期待過。只是對他而言生命之中有比夢想更重要的事情,是他自己。他選擇了他自己,因為他就不是個能去到夢想之地的那個人,而他對自己的誠實,使他成為了那個水晶商人,並成了少年旅途中能完成夢想的一個要角。 如果他沒有成為水晶商人,那少年會成功尋獲寶藏嗎?如果他沒有成為水晶商人,那尋獲寶藏的人會是他嗎? 但尋獲寶藏真的是否那麼重要嗎? 後來少年成為了怎麼樣的人?故事的後來誰又過著什麼樣的人生?我們總以為故事的結局就是永遠,可真實的人生不是。卻從來沒有人去真正書寫出後來的故事。 讓我不禁想作者在描寫這個商人時究竟是以什麼樣的角度去解讀這個人物,背後又是什麼樣真正的含義。 或許商人真心想要的,就是安定,不是朝聖,也不是夢想。而那就是他活下去的意義,一趟永遠不會開啟的旅程,一個永遠的遺憾。卻足以使他依舊對生活有一絲期待。 所以他留下來了,而整個宇宙都幫助他完成了。 在我的生命中看過很多的水晶商人,也曾經像那個少年一樣,以商人的故事告誡著自己無論多麼恐慌與疲累,也要時時刻刻記著平庸與悔恨的痛苦。但我越發不明白,當我看著街上的男男女女,我越對生命感到困惑。 誰真的啟程了呢?又有誰放棄了呢?又有誰帶著缺憾過了一生呢?又有誰釋懷了? 有的人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於是錯過了,也不再去想了。當他們告訴我,我就是他們曾經想過、曾想要的模樣,這種時候卻總使我百感交集。 離開的人有回來告訴留下的人,是否果真尋獲了更好的未來呢? 年少的我天真地以為世界上只有幾種樣貌,直到真的開始長大,才明白千千眾生有千千面貌。就像不是只有尋獲寶藏與沒有的人,就像不是只有成功與失敗,不是只有歌頌與遺忘。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迷惘不已,才發現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究竟想要什麼。 而尋獲寶藏的少年,那寶藏又是否真如他當初所想像? 有次上台北去拜訪阿嬤的時候,我們有過這麼一段談話,確切的對話已經記不得了,畢竟也近七、八年前了。但唯一清晰的,是我那時問了阿嬤:「會不會一個人真正得到夢想時才發覺其實沒有想像中那麼好?那好像其實不是他想要的呢?」阿嬤當時不明白我為什麼這麼想,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我。而我的疑問也從未得到答案過。 真正令我感到困惑與惶恐的,是意識到一個人甚至花費了一生也可能無法覓得一個問題的答案。那這樣的我要怎麼真正意義上的為自己活著,且打從心底依舊對生命狂熱不已? 而我最後,又會不會成為其中一個水晶商人呢?但少年最後真的幸福嗎?還是因為尋得了寶藏而感到生命頓時失去了意義呢? 生活不像一本小說,也不像一幅畫,或一首曲子,它們都在某一刻深深地擊中我們,並讓我們在那一刻覺得自己找到了苦苦尋覓的答案。但生命不像故事一旦有了結局就此停留在那,也不像畫永遠存在在它完成的那個當下,更不像音樂戛然而止後餘存的蕩然與激昂。我們還在往下,不斷往下,彷彿永無止盡地繼續生活。 而一切都同時存在在我們的身體裡,在思緒中,在心底的某一個深處。我們既是少年,也是商人。或許最好的版本,是少年依舊不停歇地尋找著寶藏,而商人永遠期盼著自己的夢想。那時,他們或許是最幸福的,對生命最充滿熱情與希望的。所以我們終究是薛西佛斯嗎?得靠著永遠到不了的山頂支撐我們生活下去? 萬一,薛西佛斯真的是幸福的呢? 而我們試著逃離的事物本身就是自我呢? 成了家的人生了孩子,選擇為伴侶與孩子活下去。他們在某一刻,決定了,決定不要為自己活著。而我們無法從他們身上學會如何為自己活著而不感到惶恐,而不感到愧疚,而感到坦蕩。世世代代在避免的一個答案,我們也不過是傳承這件事的其中一代。是薛西佛斯沒有辦法放棄石頭的一個原因。因為沒有人能真的去說出究竟是抓著還是放手更幸福,更具有意義。 就像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當下,產生了一種我似乎正接近真相的錯覺,而但凡我一旦完成這篇文章,我將又回到原點。因為原點本身不存在答案,而答案本身是原點。這又究竟是什麼樣生命的悖論,使人無法忽視對某樣事物的追求,卻又無法將其尋獲呢? 這一切像是場深刻且巨大的夢,做了一晚又一晚的大夢。 而我們沒有辦法成為永遠本身,一個人的幸與不幸,一個人的命運,甚至一個人自身。但無法永恆這件事卻成了永恆,只有無法永恆這件事是永恆。 所以或許商人才是看見事物本然的那個人,因為他明白縱使去到了聖地,也無法消滅他對於生命的困惑,因為他總要從聖地離開,總要回歸生活,總要去尋找安定的歸宿。因為聖地本就不是答案,因為答案無法永恆。 長大的過程,也許就是明白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就像駭客任務中先知與尼歐的對話:
「如果妳已經知道了,那我要怎麼做出選擇?」「因為你不是來做選擇的,你已經選擇了,你來是為了瞭解你為何這麼選擇。」
我拋出一個又一個疑問,才逐漸意識的最後我沒有成為小時候的猜想,去成為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大人,相反地,我卻在尋找她。我好奇她當初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這麼想,為什麼相信一個遙不可及的他方會使自己幸福。 我是空蕩的嗎?像沒了鳥的籠子?可我什麼都記得,什麼都記得。輪轉過的腳踏車,離開的地方像是就此停留在記憶中的模樣,而留下來的人卻繼續活著剩下的時間。有誰回去告訴我,我是否真的去到了更好的地方?誰回去告訴年少的我,是否果真尋獲了理想中的模樣? 而我回不去了,話帶不回去了,所以她還是在十五歲那年離開了。 後來我沒有成為另一種人,沒有成為另一個模樣,最後我還是選擇成為了自己,那個絕非理想卻是自己的模樣。 很多人告訴過我,其實生命沒有那麼難過。但他們沒有說,原來我曾是的、曾有的、曾到過的所有地方,愛過的所有人,都在我的一呼一吸間同時且實實在在地存在著,同時。所以一切都太深刻了,所有的苦難與幸福,它們像我的影子,那拖了長長的影子,卻有些沉重,卻有些恍惚。讓我一刻失了神,又回來。讓我墜落的同時又在降落,讓我在失去的同時又擁有。 所以我在自己身上,同時看見了少年與水晶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