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文字整理/Aly Lin
《Troublemakers》的題名看起來叛逆,其實是一本很溫柔的雜誌,無論是封面、內文、配色和設計,它藉由對話去描寫一些不合時宜人們的故事,試圖去擁抱在傳統社會框架中的格格不入。總編宮本裕人在序文裡提到,創辦雜誌深受平權組織Futuress的啟發,而這個平台的理念:「個人的事就是政治的事」,希望大家不要對社會中正在發生的事視而不見,從閱讀這些「美好」麻煩製造者的故事中,進而擁有一顆包容異己的心。
今年11月《Troublemakers》的團隊:總編宮本裕人(Yuto Miyamoto)先生、藝術總監井上麻那巳(Manami Inoue)小姐,即將來台參加「草率季」(Taipei Artbook Fair)。boven很榮幸先透過雲端,與他們進行一場深度的訪談,對雜誌的想法、出版的概念,以及編輯的心法等。從零開始製作一本雜誌,向來就不簡單,能秉持理念不受影響,更是難事,平常都是他們在傾聽別人的故事,這次讓《Troublemakers》來說說他們的故事。
boven(以下簡稱b): 首先,我們總是很好奇,為什麼在數位時代仍然有人願意持續製作紙本雜誌?就像boven打造了一個紙本閱讀空間,是因為覺得蒐藏雜誌是一件很浪漫而且無可取代的事。
宮本裕人(以下簡稱宮本): 簡單來說,是因為我們兩人都很喜歡紙本雜誌,但是如果就實際製作《Troublemakers》層面而言,我們都希望能夠用長文與攝影照片來傳達每一位受訪者獨特又複雜的人生故事,紙本正是最適合的載體。《Troublemakers》每篇專訪的文字量都超過1萬5000字((日文),英文的話則是大約7000字)。如此大量的文字,是因為我們對於這些受訪者的話,無法縮短為簡單淺顯的方式表達,而是希望同樣用更複雜的形式呈現。當然,在網頁上也能夠閱讀長文,但讀到一半,畫面的兩端經常會出現廣告,讓人難以集中在內文故事裡,我認為只有紙張才能夠使人全心投入閱讀長篇的內容。
另外,我也很重視攝影的呈現,能夠將攝影師為我拍攝的照片,無論是受訪者的個人照,或是側拍的照片(也有幾張會使用底片拍攝),放大來觀賞,都是紙本的優點,而不是在手機這樣狹小的視窗觀看。大張照片搭配長文故事,會讓讀者有種彷彿看到雜誌中人物登場的樣子,面對面聽他說話的閱讀體驗。我是抱著這樣的目的在製作雜誌,至少對我而言,為了要實現理想的閱讀體驗,紙本雜誌都是最適合的形式!
b: 您對於電子版雜誌有什麼樣的想法?它與紙本雜誌兩者能夠同時並存嗎?您認為數位雜誌有天可能會取代紙本雜誌嗎?
宮本: 我認為電子版雜誌,擁有紙本雜誌所沒有的強項。例如能夠運用影像、音樂等多樣媒體的組合來說故事,此外,在程式自動翻譯的幫助之下,能夠跨越語言的隔閡,讓世界各地的讀者都能閱讀文章。荷蘭的一家數位媒體「De Correspondent」正是透過網路連結採訪者與讀者之間的雙向溝通,在線上討論文章的內容,這些都是只有數位媒體才做得到的事,因此我認為與其討論紙本和數位媒體那一個比較好,不如去思考兩者各有的優缺點。
不過,話雖如此,我並不認為數位媒體能夠提供和紙本雜誌相同的閱讀體驗,將來會完全取代紙本媒體,因為數位與紙本雜誌完全不同,包括紙張的味道,指尖感受到紙質的差異,還有將雜誌用包裝紙包起作為生日禮物的特點,都是數位媒體無法取代的部分。
b: 我們曾讀到宮本先生的一篇專訪文章,談到您當初成為編輯的轉捩點是在飛機上遇到一位編輯,他曾說編輯像是某個期間限定領域的研究者,同時也有拜訪想見的人,或感興趣的人的特權,這也是您創辦《Troublemakers》的理由之一嗎?
宮本: 沒錯,正是如此!當時主修生物的我,會改以編輯為志向的原因,是大三的時候,在飛機的鄰座遇到了一位「今井先生」,由於我們都是獨旅,所以就開始閒話家常了起來,那位大叔非常知識淵博、幽默風趣,於是我問他:「您為什麼懂得這麼多事情?」他回答我:「因為我是編輯!」「編輯這份工作最棒的地方,就是憑藉著一張名片,就可以到各個地方,遇見各種人。」於是,當時21歲的我,聽到今井先生這一番話,開始思考要成為一名編輯。
《Troublemakers》這本雜誌創立,非常單純就只是我們編輯團隊的兩個人,希望去見想見的人,並把當下談話的內容,透過雜誌的內容分享給大家。採訪之前我們都會抱持著「希望更了解這個人」的心情,大量閱讀受訪者的相關書籍(例如多元性別、以及愛奴文化的相關書籍)。正因為我們不是專家,關於社會問題也無法研究到非常深入的程度,但我們為了雜誌,都會竭盡所能的去了解受訪者的所有相關資訊。
所以,在某個程度上,這本雜誌僅是為了滿足我們去見想見的人的一個自我中心計畫而已,但正因為我們相信「個人的事就是政治的事」,我們採訪的個人化的故事,或許就能成為某人的助力,給予他們些許的勇氣,我們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創辦雜誌。
b: 《Troublemakers》的引言裡,您談到希望給予troublemakers(麻煩製造者)這的名詞一個新的定義,就像平權組織平台Futuress說到,不要對現今社會的問題視而不見。boven也非常同意這樣的說法,同時也很好奇,這樣的觀點在日本社會中是否很難推行?(因為刻板印象中日本人似乎不喜愛談論政治,而台灣人打從一出生似乎就需要面對國際政治上身分認同的困境)
宮本: 日文裡有「樹大招風」、「家醜不可外揚」這樣的諺語,認為和別人不一樣是負面的事,不喜歡製造波瀾,造成別人的麻煩,這確實是日本人習慣的思考方式。但並不意味著,日本就沒有troublemakers,例如最近,我因為工作的關係,有機會查閱日本1960-70年代的「非主流媒體」也就是日本女性主義雜誌的歷史,得知從當時開始,就有女性群眾的發聲、反對遭受壓迫,積極的希望改變現狀,其實現今日本的年輕世代,還有全世界的年輕族群同樣對社會議題越來越關心,也不會對自發性發表政治意見感到躊躇不已。
因此,我不認為雜誌中傳達troublemakers正向的概念會很難推動,反而是身處在社會或組織的公眾場所中,這些troublemakers的難處,他們心中對於現狀覺得格格不入,無法在公開的場合發聲,在日本還是有很多隱藏的troublemakers,我希望這些人能夠透過閱讀這樣一個私密的空間,內心受到鼓勵,連帶著也開始對這本雜誌產生共鳴。如果透過這本雜誌,多一個人覺得「和別人不同沒有什麼不好」、「社會邊緣人也沒有關係」的話,就正是我們創辦《Troublemakers》的意義所在。
b: 宮本先生您身為一位經驗豐富的編輯,同時也是出版人、譯者,您認為要如何才能成為一位優秀的傾聽者和說故事的人?當我們閱讀《Troublemakers》的時候,發現您的用字遣詞與闡述方式都非常溫和親切,就像您曾經說過,當採訪某個對象時,會讓自己身心靈全神貫注傾聽,同時也認知到語言的力量,是如何會深切地影響他人。
宮本: 我就讀研究所的時候,第一次成為網路媒體的實習生(沒錯,其實我職涯的開端是數位雜誌工作),公司的某位前輩對我說的一段話,至今仍永生難忘:「所謂的採訪,就是要讓受訪者會成為你全世界最愛的人。」採訪過程中與受訪者相處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幾個小時,即使如此,也會成為那個人一生中最珍貴的時光,所以至少在那段期間,要比任何人都關心他,傾聽他,所以在我之後的採訪都會抱持著這樣的想法。
想要成為一位好的傾聽者,比起技巧或秘訣,我認為「態度」更為重要,真摯「傾聽」的舉動,也是為了讓對方分享得更多,如果能夠成為一位好的傾聽者,也更能傳遞一篇好的故事內容。
《Troublemakers》的文章能夠讓你看見溫柔的口吻,感受到語言的力量,這對於作者、對於編輯來說,真的是很令人開心的事。我大多都是用日文書寫文章,所以能夠對外國人傳達這樣的感受力,也要感謝我們的英文翻譯與校對的團隊,透過英文翻譯的文章,讓外國人也能讀懂內容,獲得溫暖的回饋,讓我著實感受到一個人的故事是如何跨越語言、國境與文化的隔閡傳達給對方。
b: 井上小姐您負責《Troublemakers》的設計,同時也身兼數職,包括藝術總監、品牌設計師,同時也是一位出版人,可以先和我們分享您的經歷,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想做這本雜誌。
井上麻那巳(Manami Inoue,以下簡稱井上): 我最早是做平面廣告設計起家,包括電車內和報紙的廣告,但平面設計就是這樣,無論事前怎麼努力,廣告都是僅放置數天或一天就完成使命。當然這樣的時效性廣告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當時我每天都在想「我是不是在製造一些垃圾?」於是我開始對品牌管理產生興趣,轉職到一間只有三人的小公司。
品牌識別(Brand Identity)的壽命很長,透過打造多樣的(服務)觸點,讓品牌的形象能夠半永久的停留在人們心中,這對於希望創造「永續事物」的我來說,是最適合的領域。透過不同的語言、視覺,轉譯品牌背後的故事,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充滿著責任感與價值。
當我從公司獨立,成為自由接案者之後,也一直都在接觸品牌管理的工作。之後,裕人的媒體團隊「Lobsterr」邀請我為他們出版的《いくつもの月曜日》負責書籍的裝幀,由此開始增加一些書籍設計的工作。《Troublemakers》是我第一次接觸雜誌的設計,因為出版自己雜誌一直是他的夢想,為了實現夢想,我也當然義無反顧地接下這份工作。
b: 當我第一次看見《Troublemakers》這本雜誌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是封面,在畫面的正中間,兩隻手溫柔的牽在一起,您可以稍微分享為什麼會選擇這張照片作為封面的理由嗎?
井上: 我個人也非常喜歡這張照片,所以聽到你這麼說真的很高興。《Troublemakers》的文案標語是「Embracing Misfits」(擁抱、接納邊緣人),其實embracing這著單字也包含了愛情的含義,這本雜誌最初採訪的兩個人Remi和他的伴侶祥子小姐,他們互相珍惜彼此樣子,也就是embracing互相接納的碰觸,讓我們都覺得這張照片是最能表現『Troublemakers』希望成為的樣子,因此選了這張照片,仔細看的話,還可以看到祥子手指上小小的傷痕,如同我們每個人心中微小的傷口。
b: 《Troublemakers》的主視覺非常可愛,是由淺紫色搭配靛藍色,再加上一隻白色鬼魂的LOGO,除了雜誌以外,包括網站、社群媒體都是使用這樣的主視覺,我們非常喜歡這樣的配色,也很好奇當初您是如何決定配色與標誌?
井上: 紫色系在過去傳統上,代表了女權主義團體的用色,《Troublemakers》雖然並非是頌揚女權主義的雜誌,但「平權主義」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核心概念,又因為靛藍色很搭淺紫色,所以選了這個顏色,這也是我們兩個人都很喜歡的顏色。
不過,其實我們有想過將《Troublemakers》設定為每期的背景色都不相同,之後把各期排在一起變成彩虹的顏色也不錯,是我們的夢想,所以下期應該會是淺藍色或是粉紅色,但確切會是哪一個顏色,目前我們還沒有決定好。
至於鬼魂的(我們叫它小妖怪)則是象徵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我們常在科幻片裡看見當人的意識脫離身體的時候,會移植到他人身體裡的故事情節,此時,出場人物可以自由的變換肌膚顏色、臉型,以及性別,只留下自己的心和信念。我們希望用心去傾聽這些留下來靈魂的故事。
b: 如同前面提到《Troublemakers》也是一本英日雙語的雜誌,但我們發現作為一本日本雜誌,閱讀順序是卻以英語為主,日語為輔,很好奇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
井上: 在日本,英語是義務教育,雖然老實說,日本的環境不足以讓人嫻熟的運用英語,但以第一外語來說,有很多人知道簡單的單字與文法,與此相對,全世界還是有很多人不懂日文(東亞國家除外),日語在視覺上也比較難閱讀。所以,為了讓更多人能讀懂我們的雜誌,我們決定在英日語雙語的排版上以英文為優先。
b: 我們曾在一篇文章《あなたの雑誌遍歴を聞かせてください》中,看見兩位分享您們各自閱讀過的雜誌,例如《Spectator》, 《TRANSIT》, 《THE NEW YORKER》, 《STUDIO VOICE》, 《MacGuffin》, 《花椿》 , 《apartment》等等,其中有哪一本是影響您們創刊《Troublemakers》最深刻的雜誌?
井上: 如果是與設計相關的話,我是從家中收藏的很多外文雜誌獲得靈感,對我而言,使用英語做長篇文章的設計非常具有挑戰性,因為《Troublemakers》最重要的是文字和照片,設計不能搶過它們的風頭,也必須讓平時慣用英語閱讀的人,不會覺得突兀,能夠自然通順的閱讀下去,所以我參考了很多英語系的雜誌,包括調整字母大小、間距、單字的間距、行距等,非常多細節上的平衡感。
偶爾,我也會在日語的設計上,看見非日語系設計師的設計,雖然只有些微的差異,但還是會感到突兀,這種違和的視覺效果雖然也是一種趣味,但在《Troublemakers》裡,我希望儘可能隱藏設計的影子,為此我非常的努力,不曉得實際成果上看起來如何?
宮本: 有一位以墨爾本為據點的編輯,同時也是設計師的Beth Wilkinson,她所製作的獨立雜誌《Lindsay》,是我從一開始有自製雜誌的念頭時,一直想效仿學習的對象。這本雜誌從編輯到設計都是由她一人獨立完成,是一本非常個人化的雜誌(雜誌名《Lindsay》也是取自她的祖父名字),同時她的文案是以「A magazine that celebrates the people and cultures of the world」為題,將世界各地發生的故事,收錄在一本雜誌當中,如此兼具個人與全球兩面視角的雜誌,也是《Troublemakers》未來希望達成的目標。順道一提,我們兩本雜誌的開本尺寸也是相同的。
b: 《Troublemakers》其實不僅是一本雜誌,也是一間出版社,除了雜誌之外,你們也出版藝術作品集,未來還有計畫出版什麼樣的書籍嗎?團隊還有什麼期許或想做的事情?會到世界各地開辦分享講座或是快閃店嗎?
宮本: 我們在製作雜誌以外的書籍時,也是以傳遞「Misfits」(社會邊緣人)的故事為主,即便身兼出版社,這個使命也不會改變。為了分享這些很棒的Misfits的故事,我們會去判斷它是否適合雜誌以外的形式,再去思考要出版攝影集或小說等,挑戰製作各種類型的書籍。
今年11月我們會開始製作全新系列的「Misfits Books」,開本尺存會比雜誌小,價格也更好入手。第一本會是雜誌中曾經採訪過以瑞士為活動據點,女性主義設計師團隊「Futuress」,內容會是將網站上刊載過的故事翻譯成日文,做成一本散文集。我希望透過這一系列的「Misfits Books」,與雜誌中曾出現的人物們有更深一層的合作與交流。
我們目前在國外雖然還沒有講座或快閃店的計畫,但如果有機會的話,非常想要嘗試看看,希望讀到這篇採訪的台灣讀者,如果有想要和《Troublemakers》一起舉辦活動的話,歡迎隨時聯絡我們!
b: 在參加「草率季」之前,曾經來過台灣嗎?對於首次參加台北藝術書展有什麼樣的想法?有什麼希望想做的事嗎?
宮本: 其實我這次參加「草率季」是第一次來到台灣(麻那巳曾經來過一次台北)。「草率季」也是《Troublemakers》創刊以來,首次參加海外的藝術書展,我們非常期待!我預計會在活動開始一週前來到台北,並拜訪幾間販售《Troublemakers》的書店。
這次旅行的期間,我也希望能夠採訪台灣朋友對「troublemakers」的印象,因為台灣比起其他的國家,對於我們的雜誌《Troublemakers》非常感興趣,除了boven雜誌圖書館以外,包括「朋丁pon ding」和「木吉。」都在Instagram上分享對雜誌的感想。就像你前面提到,台灣人經常要面對政治認同的問題,這或許是為什麼你們會對以「Embracing Misfits」為題的雜誌感興趣。我造訪台灣的時候,也非常好奇這個問題。
b: 你曾經與台灣的出版業界有過接觸嗎?如果有的話,有什麼特別的印象,如果沒有的話,有什麼特別的想像?
宮本: 如前所述,台灣的書店「朋丁 pon ding」和「木吉。」都對《Troublemakers》留下非常溫暖的評論,讓我們認知到在台灣有很多的書店和讀者,也認為透過雜誌傳遞想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不過,慚愧的是,我們並不太了解台灣的獨立雜誌,所以很期待透過參加這次草率季的活動,能夠與台灣的雜誌創作者互相交流。對於需要經常面對政治議題的台灣人來說,會在雜誌中處理什麼樣題目與疑問?我自己與相同世代的人,也都很好奇台灣這樣的國家,會編製出什麼樣的雜誌?也很期待透過直接呈現創作者感性與個性的雜誌,接觸到台灣人各種不同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