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憶錄｜記憶開箱：泛黃的素描本──凌亂的房間

　6号羊是個喜歡畫畫的小孩。

　天分據說是有的，但從未拜師學藝，大多興之所至、隨手塗塗抹抹，平生並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成就。

　日前整理老家房間，自抽屜深處掘出兩本塵封許久、紙面早已泛黃長斑的素描本，內含作品三十餘張，第一幅作於國一、最後一幅繪於高三，這六年恰是肩負升學壓力的中學時代，也是成長過程彌足珍貴的青春期。

　畫是想說而未說出口的話。每張素描的背後都有一則故事，回顧那樣一段青澀歲月饒富趣味。沒有昨日之我、即無今日之我，且伴著這兩本時空膠囊的開箱，與那隻少年不識愁滋味的中二小羊重逢在花月正春風的記憶樂園裡吧──

　素描本自6号羊亂到爆炸的豬窩開場，第一張畫這個，讓人不免傻眼。

　其實6号羊有些輕度潔癖，加上平素大多繪的是人像，所以羊當年會特地買本冊子畫下自己凌亂的房間，想來是有那麼一點說不清楚又忘不乾淨的理由……

　圖中是羊升國一將滿週年的時候，書架上寫著「ABC」的、是中學時代始終令6号羊頭疼的英文課本。

　書架特地畫出卡榫部位，因為那是工藝課上親手DIY的木工作品，從線鋸開孔一路到砂紙打磨的樂趣，時隔多年還鮮明記憶在羊的指掌間。

　桌面的襯衫短褲是夏季制服，換下衣物隨手一扔，回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畫裡的那幅混亂場面至少持續了一年，因為壓在玩具飛鏢盤上的棒狀物是收納國小畢業證書的圓筒，6号羊一向討厭紙張摺疊或捲曲，在將證書平整藏放後、空筒很可能就直接丟在桌上不予理會。

　6号羊畫畫追求寫實，並非天馬行空的理想派。圖中檯燈、削鉛筆機、零錢、小豬撲滿等等，都是確有其物，而且印象裡實際的邋遢情況恐怕加倍誇張，素描時應該只是專挑想畫的東西大致象徵一下而已。

　說來那一年的記憶就跟房間一樣紊亂，五顏六色的、摻雜起來變成髒髒的一團灰。好端端的頭髮剃成了扎手的小平頭，學校老師無不是擅用鞭杖的武林高手，更別說補習班那些冷血無情的滅絕師太、奪命書生，同學間悄悄形成專門被拖進廁所和專門拖人進廁所的食物鏈，遇見早被幫派吸收的學生、連老師都避之唯恐不及，一般良家子弟又怎能不裝聾作啞、忍氣吞聲──這還只是學校的不愉快，不包括家裡時不時鬧上一齣的鳥事。

　當年6号羊的房間是與小二的弟弟共用，由於作息不同，羊每晚都眼睜睜瞧著弟弟香甜酣睡，自己則滾到隔壁房間、和就讀高中的兩位哥哥一同熬夜唸書。

　書桌右側繪有花朵圖案的不是壁紙，而是早年常見外頭罩著尼龍布套的衣櫥。尼龍衣櫥的承重遠比不上今日流行的鍍鉻層架，而6号羊和弟弟每回在家裡玩躲貓貓，又老喜歡把自己埋進衣櫥底下成疊成堆的衣物深處，所以羊家中每座衣櫥全都地基坍塌、內餡爆漿而出，畫裡那組花色衣櫥自然也無從倖免，只是眼不見為淨也就罷了。

　現今可能很難想像，這張素描中最令6号羊懷念的、是畫面左邊那臺占去半扇紗窗的直立式冷氣，無論開關或定時皆採旋鈕操作，功能十分陽春，吃的是傳統110V的電，電費和隆隆嗡嗡的運轉聲同樣刷滿存在感。

　但說也奇怪，早期那些老牌冷氣吹出來的風、味道格外宜人，不是什麼人工的清香，而是一種靜謐的、沉穩的，令人感到潔淨舒爽的氣息，那股純白透涼總能沁入心脾，教人一秒鐘從大鬧天宮的野猴子脫胎成百依百順的乖寶寶。然而冷氣普及至今，雖說更冷更靜更省，唯獨那種一開房門頓覺靈魂昇華的迷人氣韻、卻已一去不復返了。

　回想更早以前，冷氣仍算奢侈品，家中只有父母親的房間有裝，6号羊兄弟都習慣吹電風扇睡覺，反正夏天不像現在夭壽熱，大家照常過日子也沒什麼不滿意的。

　可遇上羊爹前往南部作秀，羊媽便會召喚孩子們一同到她房裡分享冷氣。6号羊和兩位哥哥會躺在柔軟的地毯上一字排開，年幼的弟弟則獲得睡在母親身旁的優厚待遇。羊媽率性灑脫，不似羊爸孤僻沉鬱，父親出差的日子、母子五人通宵說鬼故事聊天，每晚都像野外露營那般開心……

　畫下這幅凌亂的場景代表某種契機，因為當素描完成以後、6号羊便動手開始整理房間。不過，有個明擺著的疑問盤繞心頭──房間亂了整整一年，難道父母親全不嘮叨嗎？

　嗯，這是一個好問題。正確答案羊好像記得、好像不記得，又好像記得不如不記得，所以6号羊決定在此停筆，什麼都不想再記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