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往日身影意外現蹤在第一冊泛黃素描本的第十張畫,和現今相比、歲數少了一半,雖然步入中年,形貌依舊十分挺拔。真是,令人追憶的壯年時光……
畫中的父親年當四十出頭,幾個月前剛拍完雙生雙旦的愛情連續劇──那是他最後一次掛「小生」的頭銜擔綱演出。
以不惑「高齡」而出任男一,在台灣實在不算是稀鬆平常的事。記得某天父親下戲返家,對著鏡子、突然嘆了口氣,「不行,太勉強了。連我都看不下去……」待全劇殺青之後,父親便蓄起日後儼然成為招牌的落腮鬍,從此謝絕「小(老)白臉」的工作邀約。
這張素描是當年6号羊對照相片畫下來的。記得父親身穿赭紅色的套頭毛衣,外搭淺棕偏黃的夾克,數十年如一日的牛仔長褲,配上略帶了一點跟、好讓身高突破180的茶色尖頭皮鞋。
如果不是來到親戚家,那頂與夾克同色系、既陽剛又花俏的男仕帽底下,通常還會閃耀一副圈內人必備的太陽眼鏡──父親熱衷收藏太陽眼鏡,所以6号羊自初中罹患近視以來、求學期間所配的每副眼鏡都是父親直接「恩賜」他的珍寶當鏡框,讓羊看上去活像一隻大眼蛙……
說起親戚家,素描中的背景雖然潦草帶過,但6号羊仍一眼就能認出那是位在新店碧潭的外婆家。畫面後方一叢叢雜草底下其實是一條比水溝氣味還要複雜的小溪,溪裡冉冉招搖著屎一般顏色的水草,水色又黃又濁,不太瞧見任何生物、卻偶爾會有超大型的吳郭魚出沒,這也導致現今6号羊在享用美味的台灣鯛時、免不了有股難以言喻的心理障礙。
外婆家與碧潭只隔一條馬路,早年開了一間米行,店鋪後頭是比店面大上十來倍不止、一包包紮牢的米袋堆疊得有如城牆般壯觀的巨大米倉;走出米倉外有幢兩層樓的和洋式建築,庭園邊的長廊就像日劇裡時時有人彎腰抹地板的那種明亮通風的木質簷廊,此處便是外公外婆原本的居所。但時隔多年,米行收攤,米倉荒廢不用,連帶那座和洋庭園也年久失修。外公外婆一家選擇在暱稱「後尾」的小溪另一頭起建五層水泥樓房作為新居,素描中的父親正是站在新居的一樓進門處拍下了這張照片。
父親生性孤僻,平素甚少出門,家裡也罕見人客。唯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父親才勉為其難陪同母親帶著一家人來到新店外婆家。素描中的父親笑容可掬,難得看來心情不錯,也因此這幅畫對6号羊而言實在彌足珍貴。
還有一個更珍貴的記憶──
當天除了這張照片以外,父親還被拍下了另一幀畫面──他在新居一樓的休閒室與6号羊的表姊弟打桌球。
父親經常自豪年輕時出身海軍陸戰隊,也效法獲選健美先生的大伯練出不錯的體魄,但在6号羊的記憶裡、父親的運動神經實在不怎麼靈光。尤其每逢過馬路趕紅燈時,父親跑步的姿態真是滿滿手腳不協調的笨拙。小學時6号羊曾形容他跑起來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隻企鵝布偶,從此「企鵝跑路」便成了全家人尋父親開心的親暱玩笑。不過那天父親打起桌球虎虎生風,看來學生時代確實是有偷偷練過的。記得6号羊當下目瞪口呆,驚覺再怎麼遜的企鵝也有發威的時候。父親那幅帥氣的畫面至今深藏在羊心底,希望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但這世上沒有東西是永遠永遠的。
6号羊偶爾會搭乘捷運綠線直抵新店總站,出站後痴痴仰望橫空而過的北二高高架道,心中低聲呢喃──第幾根到第幾根橋墩以前是米店、米倉及和洋舊宅,後面第幾根到第幾根橋墩早年是水泥新家和「後尾」山丘,大約這一根的這裡到那裡之間、依稀還能瞥見父親打著乒乓球的身影……
沒了,全都沒了。所有兒時記憶全被侵門踏戶的公共工程輾個粉碎。也不能怪誰,只能說這是萬民之幸,卻無奈賠上一家之不幸罷了。
屋猶如此,人何以堪?父親近年不勝老邁,別說打什麼桌球,就連上桌好好吃頓飯都唯恐力有未逮。一生繁華終將落盡,今日意外與父親的中年肖像相會,是再會、又何嘗不是再會……
走筆至此,新聞傳來資深藝人林照雄過世的消息。6号羊刻意不提,但父親仍透過手機見到這則遺憾的報導──
「現在是怎樣?一個個都走了……石英走了,林照雄也走了,很快就輪到我了吧?」
通常會趕忙說幾則笑話轉移話題的6号羊,今晚實在不爭氣,一不留心、竟連衣襟也給悄悄淌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