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黃素描本第四頁有一小一大兩張畫,小張是素描,大張是漫畫。兩張畫間隔一個月,如果小張素描畫的是6号羊的外在形貌,那麼大張漫畫所呈現的、或許恰是一個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徬徨迷惘的心靈自白吧……
嚴格說來,這張素描並不是6号羊作畫的當下,而是國小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當然啦,那時候的國高中生是有髮禁的,升上國二的羊只會是小平頭,不可能還留著切齊瀏海的小瓜呆髮型。
現今學生恐怕很難想像,「髮禁」對一顆年輕心靈的戕害有多麼大?男生一律「三分頭」,女生一色「鴨屁股」,就像編了號的家禽、烙了印的家畜,每天魚貫驅入牢籠般四四方方的校園裡,彷彿宣告你不再是個擁有自由意志的青春生命,你的生活就是為了服從學校的秩序而存在。
記得國一開學前「落髮」的那一天,兩位哥哥掩在牆後眨眼偷笑、看好戲一般等著6号羊一同加入「火柴棒」的行列。羊一臉懊嘟嘟,但覺風吹葉落、腦袋瓜愈發涼颼颼,待落髮儀式結束、取來鏡子一照──兄長霎時噗哧大笑,而6号羊竟當場號啕大哭起來。
與美醜無關,那是一種羞辱的感覺,一種違背自己的意願,而遭無形力量強行剝奪人格尊嚴的羞辱。那股難以名狀的憤慨,至今仍深深刻在羊的心底。
所以四年後,當中學生髮禁宣告「有條件」解除,一吐怨氣的6号羊便與高中同學嘲諷開滿地成立了「梳髮社」,矢志鼓吹人人享有免於被剃毛的自由。
而身為忠誠的梳髮社員,直到今天、6号羊的口袋永遠揣著一把小小的摺疊梳,三不五時拿出來梳理瀏海,順道提醒自己此時彼刻均無愧為人格獨立的自由人。
中二生的憤世嫉俗,從上面這張漫畫反映得更清楚──一名哭泣的國中生像被「五馬分屍」般桎梏著,頭上僅剩三根毛仍須動用剪刀伺候,「髮禁」的嚴峻在少年心中留下的陰影面積實在難以計量。
在這張仿效時事漫畫的作品裡,剪刀、繩套、鏈球、短刃,乃至徹夜讀書導致近視戴眼鏡都不難理解,唯一需要說明的是夾住左手指的特殊刑具,它的原型是大哥買來的一架「魔術斷頭(指頭)臺」,當年6号羊家兄弟全被大哥這沒良心的傢伙一下唬人、一下剁指給整得哇哇大叫。
栓住國中生脖子的「升學壓力」和鎖在右腳踝上無比沉重的「成績」可以算作同一件事,「生理」上付出了終身配戴眼鏡的代價,自然也是升學主義的遺毒。總之小六升上國一好比一道光闇的分水嶺,國小的天空是彩色的、國中的牆壁是灰白的,日子想過還是過得下去,只不過煩悶至極、一點也不有趣。
倒是斷頭臺和短刃的意象──「不良幫派」帶給國中生的「心理」壓力,當年身歷其境只覺厭惡不知道害怕,如今回想起來、心中滿是餘悸猶存的僥倖。
那時學校採能力分班,國三男生最後一班被刻意安置在清空的自然教室,理由很簡單,因為自然教室的窗戶上裝有保護貴重儀器的鐵欄杆。那班男生只有廿餘人,還不到尋常班級人數的一半。這些學長平時大多混跡宮廟,據說老早就被某惡名昭彰的幫派吸收為「童子軍」,所以一個個十四五歲的學生在校內都是橫著走,連老師遠遠瞧見也自動退避三舍。
不過這些學長都是「幹大事」的,他們最大的敵人是不時透過校方約談的少年隊或刑警,並不認真把校內同學當一回事。然而社會上有「老大」就有「小弟」,最讓學生頭痛的、就是總有挾著與該班關係密切的混混狐假虎威,堵了人就五元十元的索討,要不就中午叨著一根湯匙、肆意到各個班級挖起別人的便當就吃。由於忌憚他們背後的惡勢力,受害同學往往自認倒楣、敢怒卻不敢言。
那麼,6号羊是不是受害人之一呢?當然是。所以每逢魚肉鄉民的流氓學生又打著「抽稅」的名義到處亂吃別人便當,羊總是氣得混身發抖,但再怎麼氣、也只敢等人都走了,才怒吼著將被開了跑道的餐盒狠狠砸進垃圾筒裡。
唯獨索取「保護費」是絕對不能給的。一旦心裡害怕而給了錢,哪怕區區五塊十塊,從此便再也趕不走這些牛虻似的吸血鬼,既然你肯給、他們當然成天巴著你。今天十塊、明天二十,後天不給足一百元絕不善罷甘休,軟土深掘,6号羊看過太多悲慘的例子。
但,不給錢可以嗎?只要無懼言語威脅,十之八九是可以安全過關的。特別是平常本分念書、不要自作聰明跟這群人瞎攪和,一旦被他們視為「好學生」,就知道你的背後是有老師在「罩」的。錢要「賺」得輕鬆,惹來老師注意也挺麻煩,所以這類惡靈通常便會知難而退。
只不過,「壞」學生找幫派當靠山,「好」學生請老師當靠山,若自己恰好屬於算不上太好、也稱不上太壞的學生,又該怎麼辦呢?
回想起那有如叢林般的國中生涯,一道冷汗不覺自6号羊的背脊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