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化名吧。」第一次看到「任俠」這個名字時,我不禁這麼想。導演雖然不像明星需要取藝名,但這名字實在太像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然而這竟然是他的真名。從網路上的互動到相見,他給我的印象,確實人如其名,帶種「識江湖卻不流於江湖」的氣質。
相約在台北的晚秋,我懷著些許忐忑的心情與他相約。作為一個不太擅長社交的人,我擔心場面很乾,然而,與任俠的交談出乎意料地輕鬆。他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豁達與通透,終於明白為何來自香港的任俠,在臺灣也有這麼多的朋友,是因為跟這樣的人相處起來當然是極舒服的。
這份豁達與通透也表現在他的紀錄片中。影片一開始他便毫不掩飾地說:「我不太喜歡我的祖母,覺得她像一個巫婆。」我也問過原因,他解釋道,可能是因為祖母少了一隻手,也許是在孩童的心靈中,殘缺的肢體有些恐怖,也可能有其它原因,總之擁有不普通名字的任俠奶奶,也有個不普通的名字:『慧童』
「慧」字最早見於《說文》小篆,梵文將「般若」意譯為慧,慧由「彗」和「心」構成,「彗」字表示用草製作掃帚,將原本無用的野草變成有用的掃帚就是智慧,聰明的意思,而「童」字在商代甲骨文中,是一個會意字,由「䇂」(刑具)、「目」(眼睛)和「人」構成,描繪一個被施刑而盲眼的人成為奴僕(「男有罪曰奴,奴曰童」,後來另用「僮」來表示僕人,童則表示孩子)
『慧童』二字似乎正暗諭,聰明的人也會因為眼盲,變成他人的奴僕。
叛逆的文革少女
現在已經91歲的慧童出身香港富裕家庭,家中有幾個傭人伺候,不過現在老年的慧童卻窩在不算大的廚房,用單臂擠牙膏刷牙做飯,慧童讀到初中,父親就不讓她繼續讀書,在『女子無才便是德』深深烙印的傳統思維,總覺得女生讀太多書不利於嫁人生子,於是叛逆的慧童從香港跑到中國,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的一員。
91歲的慧童,出身於香港一個富裕家庭,也曾過著千金小姐般的生活,不過如今的她卻只能在不大的廚房中,用單臂擠牙膏、刷牙、做飯。慧童初中畢業後,父親就不讓她繼續讀書,「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烙印根深蒂固,老一輩認為女生讀太多書不利於嫁人生子,慧童選擇了叛逆,從香港逃家到中國依靠姐姐,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紅衛兵的一員。
可能一些人並不那麼瞭解文革與紅衛兵的歷史背景,只覺得是一群跟隨毛澤東作惡的瘋狂份子,其實在當時,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紅衛兵,他們被改革與進步的理想吸引,尤其對於長期忍受性別不平等的女性來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充滿吸引力。
慧童經歷過的運動有「土改」「三反」「五反」「肅反」、「四清」「文革」「下鄉」等,由於影片時間有限,我這邊不嫌囉唆的文字解說一下: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土改」(1947-1953年)表面目的是沒收並重新分配地主的財產給貧苦的農民,「三、五反」則起於1951和1952年,目的是打擊公家機關與工商業者的貪污者
「肅反」起於1955年,目的是打擊反革命分子,「四清」(1962-1966年)被視為是文革的預演,目的是要再教育不適任的低層農村幹部,因此進行「清工分,清帳目,清財物,清倉庫」
再來則進入到真正的文革,「下鄉」則是文革後期中的一項政策,主要目的就是要將城市中這些被利用完畢的紅衛兵送到農村,在文革期間,中國經濟大幅下滑,許多企業家因文革自殺或坐牢,基本上沒有工作機會,下鄉表面是「到條件艱苦的農村去鍛鍊」,其實就是把無業青年丟到環境惡劣的偏鄉自生自滅。
這些眼花撩亂的運動的真實目的,都是毛澤東為了鞏固政權、整肅異己所製造的恐怖政治活動,最終演變為影響幾代人生命的無差別大亂鬥,年輕的紅衛兵因無法分辨是非,成為毛澤東的打手。
慧童就說:其實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貧農或地主,都是聽帶頭的指揮辦事。而任俠的爺爺原是共產黨培養到國民黨的臥底,卻也在運動中被打為牛鬼蛇神遊街,一連串的運動讓慧童被鬥到精神衰弱,做飯時暈倒而被火爐燒傷左手,被救回後這手已廢。
這支斷手間接牽涉到三代人:任俠的爸爸不得不在十歲就扛起照顧母親的責任,包括幫忙家務與倒尿盆,童年時無處宣洩的壓力,讓他成年後成為一個將責任都丟給妻子、家暴的不稱職丈夫,他的不稱職又造就妻子出軌、婚姻破裂,也讓兒子遠離。
不知是否文革遺留的後遺症,老人生活中有大量的「準則」,反覆強調的清清白白、寫在牆上的知足常樂,像是已經刻在骨子裡的樣版口號,一說到身家調查,老太太便繞著客廳反覆背誦做人的宗旨,讓我想到張愛玲筆下形容的父親:「一大清早就開始繞室詠哦,然而讓人看著心酸,因為毫無用處」
我看慧童
與任俠碰面時,問他拍攝時是否有入鏡(當天我還沒看片),他說覺得自己應該要入鏡,畢竟這是與他切身相關的故事,我也很認為應當如此,若是與同樣訴說家庭傷痛、且導演入鏡的「日常對話」比較,明顯「日常對話」加入更多導演情感,而「慧童」則極為克制冷靜,但我認為這就是男性/女性,或父子/母女之間的不同,也是每個家庭相處模式的不同,並沒有所謂好壞
特別喜歡的部分是全程使用自然光,還有對話呈現的某種冷幽默,例如任俠平靜的搓破「講越多同理心的人,其實越缺乏同理心。」還有父親說到以前長輩說話晚輩只能閉嘴聽(但任俠很明顯在應嘴應舌)時,他巧妙把話題帶回祖母當年就是為了反對封建家庭而離家出走,還有反駁父親對家暴的記憶,雖帶著問責,但已經彼此誠實面對,我不裝我心中無怨,你也承認曾經有錯,這樣的處理方式在華人家庭其實不常見,父母輩願意被拍攝一部這樣的影片,已經是贖罪與悔過,至於任俠,當拍攝這部片時,我想他就已經和解與放下了。
親情是什麼?家又該是什麼?我至今依舊沒有得到答案,不知道拍完片的任俠是否已經找到答案,以我有限的文筆,這篇文章實在不能算是影評,但絕對是篇祝福,入圍金馬只是個開端,之後的旅程還很長,希望你帶著找到的答案繼續往前,向有光的地方大步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