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被批評得很慘的詩，及事件始末。

昨天晚上，在想像朋友寫作會，參加了一個作品的討論會。

我交了一首詩。

〈夢中婚禮〉

那時喜歡從愛國東婚紗街
散步回金山南67巷，小小的家
有意無意看婚紗，我曾，在街心
在夢中排練，想給妳最好的婚禮── 

夢中的北海岸呀，濱海的老教堂
細雨海風剛剛清潔好的
山盟石板路，海誓小廣場

羊排、貽貝、鮮果汁……
鍍銀的湯匙，櫻桃木柄的叉子
鈎花的桌巾白得像訃聞
筷子成雙成雙好登對

青鳥勤懇，螽斯純良
有機的南瓜造馬車
無為的樂器奏吧奏吧加減奏

夢中的賓客一一就座
找不到位子的人請繼續找
等不到人的位子請繼續等
仇家偃旗，債主息鼓
要鬧晚上才許鬧

簪戴花環的女司儀輕聲喚道
新娘新郎款款進場

夢中一切簡素我的精緻無枝蔓
新娘駘蕩，蕾紗歉笑
新郎俊極了其實跟我有一點點像
儐相們也濟濟楚楚出身好

夢中的鑽戒閃著古老的光
誓言是新的全新的亮給大家看

大家看完輪流祝褔麥克風傳下去
傳到哪了拜託拜託就先讓我說
終於有機會祝妳幸福終於在夢中

2022.10

由於是匿名討論，參與的評論者事先並不知道作者是誰，那位評論者Z君，以為作者不在當下的線上會議，但偏偏我就在。他對本首詩的評論約略如下三點：

一、為什麼都夢到婚禮了，最後主述者竟然還不是新郎，寫這種作品有什麼必要，你要表達什麼？這樣寫有什麼意義？

二、我認為這是只是一個新詩初學者的RAP。

三、主述者這種行為，有什麼好寫的，這行為根本就是「柯布林」（也可能是說哥布林，總之就是這個詞。）

我事後在討論會的群組回覆如此：

簡單提一下：

評論別人的作品其實並不容易，我自己也有很多「OOXX」的時候，畢竟不可能每件作品都符合我的美學標準，但我盡量還是採取一種態度：那可能是作者特殊的經驗，加上他自己極為特殊/個人的「匠心」。當然啦，也可能完全失敗。但無論如何，評論還是要有所本，以「作品本身不值得存在」或什麼「作者是柯布林」、「初學者」這種方式來評論別人的作品，是一件什麼樣子的事情呢？我想答案應該不用我再多說。

如果要採用這麼苛刻的標準，或者，我的作品真的讓您覺得奇差無比，那我也可以接受，說穿了，也沒什麼關係，畢竟還有很多比文學更「值得」存在的事情，不是嗎？

那長達近一年，不少人殫精竭慮（至少我認為我是）地閱讀、評價、註解彼此的作品，這整件事情，又值多少？

我先說，合理的批評我絕對接受，但先容我講一下這首詩的背景。

那陣子不知何故，常聽到鋼琴家理察·克萊德曼演奏的《夢中的婚禮》，它其實還算通俗，相信很多人對這個旋律都有印象。

我那時候起心動念，覺得「夢中婚禮」這個概念不錯，每個人心中應該都有一場想像中的「夢中婚禮」，那麼，我也想試著描繪，我自己的。

便回憶起2012年左右，我還租屋在台北市中正區的金山南路67巷、臨沂街附近的小套房，由於出入在這一帶，有時會經過愛國東路的婚紗街（近捷運中正紀念堂站）。當時單身，我偶爾經過時，總也會像路過的行人一樣，「有意無意」地看向那櫥窗中一套一套美麗的婚紗，想像自己未來可能會遇到什麼樣的伴侶、會辦一場什麼樣的婚禮。但腳步不敢停駐，怕店員發現也許出來殷殷接待。我只能有意無意。

於是我就馬上開始排練啦、在街心、在夢中，在我腦中首先浮現的，是「海濱婚禮」那種意象。

有一座教堂，可能正飄著細雨，吹著淡淡的海風，風過雨過的地上，總可能會清潔一些，但畢竟「海濱婚禮」也是一種常見的通俗意象，我想像，會出現「山盟石板路」、「海誓小廣場」這種吉祥話邏輯。廠商想的。

因為是夢。我希望一切帶有夢中，那毫無理由的拼湊感。

而且還有會Buffet唷。

我希望有羊排（牛排稍嫌俗氣一點）、貝類海鮮（用貽貝不用扇貝等等，是覺得貽字比較典雅）、鮮果汁（強調新鮮嘛）

然後我希望湯匙是鍍銀而不是鍍金或其他型態，是想勾勒整個夢成銀色調（銀翼殺手？），叉子是櫻桃木柄，那時候研究了非常多刀叉柄的木頭材質，最後選定櫻桃木，是喜歡櫻桃的甜感、戀愛感。（雖然櫻桃木跟櫻桃無關）

鉤花的桌巾白得像訃聞。當時候捨棄勾花與鉤花，是因為鉤的通字鈎，更有「厶」勾的意味。白得像訃聞，是為了替後面的轉折鋪梗。

筷子成雙成雙好登對，被另外一位夥伴說是鼠來寶，其實好像也是呀，但我沒看過有誰形容筷子很「登對」，我主要還是想營造婚禮的美好氛圍，然後句法不要那麼嚴肅，有節奏感一點、可愛一點。

我繼續搭建屬於幸福婚禮的意象群。

青鳥是西洋典故，螽斯出自詩經，是多子多孫的意思。

我寫青鳥勤懇，單純只是希望青鳥給我勤快一點，誠懇一點！新娘的幸福就靠你了！後來發現腦中其實有古典詩句：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這也是一首情詩。

寫螽斯純良，是因為螽斯簡直就是蝗蟲，其實很噁心，所以你來象徵多子多孫我很歡迎，但是給我純良一點，不要那麼蟲。

南瓜馬車也是西洋幸福典故，我突然想到，怎麼沒有人標榜南瓜馬車的南瓜是有機的。健康才是幸福之道啊。

這時候，總該來點音樂吧。

其實樂器本身是中性的，我想寫樂器心不甘情不願地演奏，但句子太長，我用無為，同時也對仗上一句的「有機」，奏吧奏吧加減奏，這裡還是想寫出樂器的節奏感。也是呼應上一段最末句的「成雙成雙」。

接著差不多人物要登場了。

首先是賓客，一一就座了。

找不到位子的人請繼續找
等不到人的位子請繼續等

我的婚禮經驗，總是有人忙忙亂亂找不到位子，但這件事情並不深刻，只是日常群像，所以我覺得有必要繼續深入這個概念，就想到，其實空位子也在等人，等不到人，空位子也只能繼續等，找尋的、等待的，其實都無以為繼。

這邊我想點出新郎跟新娘的關係。

仇家偃旗，債主息鼓。是希望把夢寫得再「鬧事」一點，夢中被莫名其妙的人亂入是一件很常見的事情吧，但是沒關係，先停戰，真的要鬧，晚上鬧洞房給你們鬧個夠！（雙關）

仇家偃旗，債主息鼓。用四字四字，同時也是希望這組人馬跟「青鳥勤懇，螽斯純良」遙相呼應。

終於也來到婚禮最重要的環節了，就是新人進場。

我先安排一個「簪戴花環」的女司儀，其實應該是頭戴，但是後來用「簪」是希望營造出，頭上其實還有配飾的感覺，用花環不是花冠，其實花冠也可以，但花冠的語感似乎比較穩固，好像就對不上「簪」，所以還是用了花環，不可能用花圈啦，感覺像是要去夏威夷旅遊。

新娘新郎款款進場。先出現的主詞一定是新娘啊。

夢中一切簡素我的精緻無枝蔓。

這一句其實是想為上面的幻想場景做一個小總結。

也是想寫主述者的個性，句子稍微拗一點，就像個性，他夢出來的夢，其實沒有特別華麗，他的精緻，其實是無枝蔓，就像前面的詩句，對字詞挑揀非常用心，但是，誠如這首詩被罵成這樣的下場一樣，沒人看得出來，沒人在乎。

新娘駘蕩，蕾紗歉笑。這句話也被多數其他評論夥伴認為太生僻、太古典。

其實我可以接受，但是你終究得嘗試拓展字彙庫，不然，大家都用一樣的、常見的字，有沒有辦法創造新的感覺？

先說句法，一樣四字四字，遙對「青鳥勤懇，螽斯純良」、「仇家偃旗，債主息鼓」。蕾紗此時擬人，表示邏輯上我也是考慮過的。

駘蕩ㄉㄞˋㄉㄤˋ這兩個字，我在別的地方看到時就很喜歡，雖然我也不懂，但查一下，有放蕩、縱放以及景色舒放（春物方駘蕩）的意思，這邊其實想講，主述者對新娘的感覺是很複雜的，既覺得她放蕩、又覺得很美，整個故事背後的原因我確實沒講，這被說沒有交待，但我實在認為仳離之因，不講並不影響整個「夢中婚禮」的理路。

不講，但我用蕾紗歉笑來暗示。

在常見的意象裡，新娘帶著頭紗（其實我是用蕾紗唷，質感更好一點）應該是一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感覺，倩笑才對，所以用諧音歉笑，表示是一種虧欠，連蕾紗都覺得虧欠，因它也遮掩了新娘的真實表情，讓主述者沒有辦法看清楚。

新郎俊極了其實跟我有一點點像
儐相們也濟濟楚楚出身好

我始終都覺得我在口語與典雅句子的穿插中，都盡可能地將字句控制住，無論是句與句的長短都不致太懸殊，我認為句法也沒有真的散到很粗糙。

新郎俊極了其實跟我有一點點像。這裡揭露了真相：新郎不是我，但即便新郎不是我，俊就是俊，我也不想要被忌妒心佔據。又說跟我有一點點像，這是自我解嘲（我總是必須自我解嘲），也暗示，會不會在某種機緣的組合之下，新郎會是我？

儐相們也濟濟楚楚出身好

儐相就是伴娘伴郎，但我不想寫成四個字，想用比較典雅的「儐相」，去護衛比較散的上一行，有密有散，我認為這種呈現方式是很「詩歌」的。

「濟濟楚楚」也被連篇累牘地「評論」，說太生僻，但其實大家也能理解這詞彙多少關乎「衣冠楚楚」，但我不想用，太生硬了，其實濟濟楚楚真的沒那麼使人困擾，當成正面形容詞速速接著「出身好」就滑過去了。

伴娘伴郎由新娘新郎的親友組成，「也」出身好，表示整個聯姻是門當戶對的，於此，主述者的「新郎不是我」就毫無辯駁的理由了。

我當初看到「濟濟楚楚」這詞彙時也很振奮，很明顯是形容儀態，AABB的結構更是稀有！（至少風度翩翩、落落大方、儀表堂堂都不是，而且太招搖）

其實複製貼上估狗，只要五秒鐘，漢字理解量馬上進步。

美好貌。猶言漂漂亮亮。

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三：「唱呵！好風風韻韻，捻捻膩膩，濟濟楚楚。」《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韓生孤館寂寥，見此美婦，雖然明説是鬼，然行步有影，衣衫有縫，濟濟楚楚，絶無鬼意。」

眾多貌。

茅盾《大題小解》：「凡個人著作，其人物的畫廊，雖然公侯將相，市儈娼優，九流三教，濟濟楚楚，而其實，倘有『典型人物』，總還是屬於作者自己一階層的為多。」

我自己的閱讀習慣是拓增型，有不懂就查，在查的過程中，會累積很多預期以外的知識。

所有婚禮的高潮總在戒指與誓言的階段。事實上也要替整首詩收尾了。

夢中的鑽戒閃著古老的光
誓言是新的全新的亮給大家看

鑽戒不發光，是反射光，所以必須通過長年累月形成的鑽石，其實反射的是「現在」的光，但特別想要這樣寫，是想要強調「一件不對但是也對」的事情，這件事情是什麼呢？其實就是「誓言」，但我認為太強調這件事情，太刺了，不是我的溫柔與成全。

對比鑽石之古，誓言才是新的，我用「是新的全新的」其實還是想要製造節奏，同時，誓言明明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卻常常得「示眾」，證明給大家看，但是，堅貞無比的許諾，其實又像鑽石一樣，散發著動人的光芒，於是便能「亮」給大家看，這邊用雙關。

大家看完輪流祝褔麥克風傳下去
傳到哪了拜託拜託就先讓我說
終於有機會祝妳幸福終於在夢中

這邊也被評論得很慘烈，我也沒辦法，這是我所理解「詩歌應該是這樣」的一部分。

大家看完輪流祝褔麥克風傳下去。我會用散的句子，有時候還是希望詩句不要太「晦澀」，該表意還是得表意。

傳到哪了拜託拜託就先讓我說。「拜託拜託」馬上做一個節奏，而且我覺得這種句子其實不是「口語」，我還是覺得這是我鎔裁過的一種句態，好不好我可以接受，但我真的考察過非常多詩歌、文案、歌詞、口語，任何我所看過，隨意的、不經意的種種語態等等。被說初學者的RAP，玻璃心真的碎滿地。

終於有機會祝妳幸福終於在夢中。一樣做節奏，跟「拜託拜託」不一樣，變換成「終於……終於……」，而且我喜歡「終於在夢中」，夢到無緣的新娘應該不是首選，可是夢得到總比夢不到好。最後三個字，在夢中，全詩起於夢，終於夢。徹頭徹尾的一場夢啊！

寫了那麼多，其實不是要幫自己護航，創作就是這樣，不是作者說了算，而且，我其實一直有想過，是我真的很爛，只是，考量了那麼多東西，結果被批評成這樣，還是很難過。

我必須寫下這篇文章，將我的立場表達清楚。我的作品不好，我接受，我認，但也只剩我能替他們說幾句話了。

寫於2024.12.16 凌晨2-6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