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世界－列傳廿三：顏師古】

「顏籀，字師古，雍州萬年人，齊黃門侍郎之推孫也。」

終於來到顏之推孫子的傳記。

我曾經比較仔細的讀過了顏之推的《顏氏家訓》，對我而言，裡面許多南北朝的風俗民情，都是非常重要的史料。

可《舊唐書》這樣寫，原因定然不一樣。

薛收、姚思廉、顏師古，他們都算是「非南北朝第一流世家」，但祖上皆有名人。就政治圈的能量來說，我並不認為，顏之推能跟薛道衡或姚察比肩。雖然大家一樣都是在開皇年間混過的。

但顏之推之所以著名，很可能會幫助我們更進一步理解「學士」。

首先比較顏之推在隋唐兩代被收為經典的著作。

隋：《訓俗文字略》（經），《集靈記》（史）、《冤魂志》（史），《七悟》（集）。

唐朝不錄《訓俗文字略》，加收《急就章注》、《筆墨法》、《顏氏家訓》跟《稽聖賦注》（注由李淳風出）。

也不用彎彎繞繞了，直接說，顏之推的分類應該是「史家」。而且他佛道雙修，像《冤魂志》就是從佛教典籍中擷取出來的內容，《七悟》不肯定。道家的學問那是他小時候就學了的，事實上梁朝長大的他懂佛也沒甚麼意外。

在這邊比較難看出來的是，顏之推應該也擅長品評人物。這個要注意的則是，有沒有公信力。不然講講感想誰不會。影評人跟部落格寫感想，那個社會影響力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問我的話，答案應該是「有」，所以唐朝才會收錄《顏氏家訓》。除了教你做人，《顏氏家訓》幾乎每篇都會提幾個人物，有不少都是「顏之推認識的」，並非古人。

顏之推的兒子，跟溫大雅他們算是同事。他們的資訊都像王通，屬於史書相當難查到的類型。事實上，顏之推本人也是。

學士們離政治鬥爭較遠，不見於軍事，主要出現在志典，幾乎是隋唐史的一個特性了。以前不會，就像是張衡、蔡倫、祖沖之都是自有傳的。顏之推其實也有，但只落於北齊書，不在北周也不在隋。

你看顏師古這邊也是說顏之推是「齊」黃門。但像裴矩則隋唐均有傳。

怪歸怪，先展開吧。

顏師古既是家學淵源，在隋文帝仁壽年間，就被李綱舉薦出來當官，作為安養縣尉。

李綱其實在仁壽三年被「貶去」南征，之後辭官。這裡又不寫初年，那就表示顏師古是仁壽二年被舉的。當時楊素他們跟李綱不合（所以才會被貶），楊素就刁難了顏師古一下。

「安養是不容易治理的大縣啊，你一個年輕人憑甚麼？」

安養屬於襄陽，對隋朝來說，是四大總管州之一。

呃，荊州之外都是楊堅的兒子在總管，某方面來說就是隋朝認為最重要的地域之一。出任荊州總管者，那都得是一等一的，下面自然也不是達官貴人子弟想擠就能擠進去的。

但顏師古只回答楊素：「殺雞焉用牛刀？」

意思大概是，以我的才能，治理安養縣不過剛好而已。

楊素也覺得很有意思，就不再阻擾。那顏師古到任，一切也是辦得妥妥當當。後來，荊州又切出了襄州，由薛道衡總管。薛道衡「與高祖有舊，又悅其才……」，笑死，這裡扯李淵進來是什麼司馬昭之心？

講白話點，薛道衡因著顏師古有跟李淵的關係，又欣賞顏師古的文才，很是親暱重用。那薛收篇我們也說過啦，薛道衡自以為前朝老臣，直諫楊廣，就被收拾掉了。顏師古？自然也受到了牽連，免官十年不用，他只好教書維生。

沒想到這張網如此巨大，薛道衡只有揀讀就是我的錯了。

之前才切開過，李淵是楊廣非常重要的親信，只是大業開始之後就出鎮地方。

李淵跟溫大雅是同事，與顏思魯（顏師古父）有交情，正常。趣味在薛道衡，這已經不是第一個李淵跟人家有舊然後這個人就被楊廣收拾掉了。

而這些小小的細節，或許就影響了舉凡薛收、顏師古父子，一開局就不是降李淵。

一律降李世民。

當然這可能有解讀問題，文學士們或許只是「響應入關中者」，然後被李世民收入麾下。但即使如此，李淵不把這些人調出來，一樣有戲可以唱。

這戲，同樣是建立在「對李淵其人」的不信任上。

簡單說，不是每個隋朝舊臣，有社會地位跟政治影響力的世族，都願意選擇李淵。即使時勢要對李淵低頭，他們也寧可選擇李世民。

這讓我開始思考，入關中者王之的意義。

項羽跟劉邦不要說親子關係，連從屬關係都相當薄弱。這種時候覺得劉邦好而排擠項羽是合理的。

不降李淵卻降李淵之子，這些文學士的葫蘆裡，賣的又是什麼藥？現在要給個說法的話，我會選「冒頓單于」的藥。

父親，可弒。

這樣比較極端方便理解，事實上，楊廣就「奪取」了天子的權力。而且誰杯葛他這點？沒有人。不說魏晉之後的改朝換代，就是北周北齊的內部政權交替，還不都靠搶？宇文護與宇文邕，高殷與高演……我突然明白了，王通的對話集。

「自古以來的臣子都是廢除昏庸的帝王，推舉賢明的，只要是為了天下，何必在乎霍光這個人？」

這不是一個概念，而是進行式的價值觀。

就像王通主張封建制一樣，李淵其實也在往西晉的封建制靠攏。即使隋文帝不行王道，也能統一天下……那麼，只要之後行王道就可以了。

當草原民族滲入中國，四百年的亂世走下來，天子的「可割可棄」，明明已經成為事實，我們卻用固有的思想來評斷那只是「短暫」的禽獸行為。

即使進度還在武德貞觀，我想就靠高中歷史也不難明白，唐朝的天子依然免洗這件事。

合眾意，就算是「牝雞司晨」也可以。不合眾意，就算是嫡長子又如何。

也就是從西晉滅亡到宋朝建立，或許中國其實正處於一個「選舉天子制」的時代。

它沒有形成一個有效制度，但卻是知識份子服膺的潛規則。

它沒有改變過去的原則，只是重新解釋了「天命」的行使方式。

不是老天爺支持周武王伐紂，是「我們」支持周武王伐紂。而之所以要「封建」不要「郡縣」，就是因為封建等於「合法候選人」。

嗯？那八王之亂不該是個前車之鑑嗎？當然是，問題就在於「誰說八王是亂」。

很幸運的，第一個找到「八王之亂」為一個詞語，是朱熹的語錄。如果封建王繼承能夠不掀起內戰，那麼漢文帝就是一個最好的標的。

好，意思其實是，我剛剛「選舉天子制」的時代就是拉到五代十國結束。

宋朝「成功的矯正」了這個觀念。實務上當然還是會發生，但只要主流觀念不那麼「呷碗內看碗外」就行。

以上，讓我們回到顏師古。

如前所述，顏師古因為被薛道衡牽連免職，一直到李世民入關中，他就去見了李世民，加入義軍。

本來都是跟李淵有關係的人，不難。

顏師古也是唯一擁有「敦煌公府官職」的人。這是李世民在太原起義後到李淵稱帝前的爵位。位置正是「文學」。

其實我在前面聊顏之推的時候，就隱約有一個想法了。

王通不是王通，王通就是顏之推。

不是假名或替身之類的，比較好理解的大膽說法就是，文中子文說裡面那些「王通弟子」……其實是顏之推弟子。真正把大家連結在一起的，是顏之推，但也不是顏之推。

應該說，一定有某些人，或某些學派，把上面說的那套「選舉天子制」的內容理論化了。杜淹推出「王通派」，只是想搶那個彩頭。

而這邊我們可以發現，一開始，李世民要「查詢典故」，問的不是「大師王通」弟子，卻是「大師顏之推」之孫。

顏師古在李世民身邊，看起來時間並不長，就被李淵調回去「專掌機密」。六四玄武門之變時，顏師古也在李淵身邊。

然而，李世民即位之後，許是不忘舊師，幫顏師古升了官，封了爵。但顏師古服了個母喪，又一年多後，就「坐事免」了。算個兩到三年的時間，那也正是李世民大動作在削「李淵舊臣」的時刻。

顏師古畢竟不是秦王府，也不是天策府事。就是十八學士，也是他弟弟顏相時去參一腳的。

很棒，這邊就突顯出，對付「李淵舊臣」一事，至少名單不是李世民一個人決定的。

顏師古雖然又遭魚池之殃，但很快李世民就交付了他新的任務。

「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

更棒的是，李世民把新五經拿出來「同儕審查」，結果大家都不同意顏師古的修訂註解。顏師古不慌不忙，拿出晉朝跟南朝宋到隋朝的文獻，一一分說，舌戰群儒，終於勝出。

《新五經》就此成為了唐朝讀書人的新典範。

這就呼應了我前面說的，魏晉到隋唐的「古文新解」。

顏師古對戰的群儒，雖然一個名也沒有點，這種事情我就不相信跟房玄齡魏徵有關的學者會缺席。

如果說，魏徵是國之準繩，房玄齡是政務之主。那麼，顏師古就是「天下之師」了。

顏師古最擅長的，就是訓詁。我彷彿可以看見，他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新解釋，為古文附上新的意義。

跟鄭玄那時候關起門來自己搞不一樣，顏師古的一舉一動，都是跟朝廷學士們的戰爭。

那麼，正面打不贏顏師古怎麼辦？今天的台灣人一定懂：告他圖利。

當時因為顏師古需要很多新編輯來幫忙校對文字，那他所錄取的，自然是認識越多字的人越好。要是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反而浪費顏師古的時間跟精力。

結果就是，顏師古大量採用了富貴人家的子弟：看過的書多，腦袋裡也沒太多想法。

欸，不告他收賄錄取平庸之輩，政治鬥爭四個字都倒過來寫。

這一段啊，老實說顏師古不是被律法鬥倒的。而是所謂的「清論」。

基本上清議或清談都是差不多的東西，其實就是讀書人聚在一起聊天。主要都是聊「時人」，只是因應時代價值觀的根據會不同。

你大概可以想像，東漢主要是儒家思想為準則評斷一個人，魏晉則是以道家思想為主，只是演變成大家都在講一些很玄的東西摸不著北。

隋唐應該就已經是瀨尿牛丸了。

後來，唐太宗也扛不住輿論壓力，只能叫顏師古離開朝廷，去桂陽當地方官。

李世民在臨行前囑咐顏師古，一定會再想辦法叫他回來。

顏師古到了桂陽，就不再與人往來，專心在園藝跟古物收集上，或是探訪古蹟。大家都認為他是太自負而沮喪，我倒覺得他正在趁機換個方式，精深自己的專業。

訓詁可不是靠自己腦補就好，多看古文也不過是基本功。

古蹟古物，可以找到更原始的史料版本……而造字的根本，就是大自然。

不久，李世民果然找到藉口，要顏師古回京撰定「五禮」。那你就知道了：是魏徵在出手幫助顏師古。

其實，在顏師古貞觀初被免官時，魏徵擔任了秘書省的主管。後來魏徵轉調，李世民才把顏師古放進去。頗有王不見王的意味。

但這次，「王通派」看起來願意大和解了。

只是粗略搜尋就發現，這次五禮修訂參與者，包含了房玄齡，王珪，跟魏徵的侄兒魏叔慈。

「王通派」放這個水的原因，很可能就跟太子李承乾有關。

「時承乾在東宮，命師古注班固《漢書》，解釋詳明，深為學者所重。承乾表上之，太宗令編之秘閣，賜師古物二百段、良馬一匹。」

如果顏師古還在荊南，太子也命令不到他的。

這是貞觀十一年的事情，我想換個說詞，該說「太子派」邀請顏師古一起來抬轎。那麼就更明顯，李承乾一定出了什麼問題。也或許，是「魏王派」打出了什麼牌。

不得不說這傳寫得挺好。因為接著就說，顏師古後來又為李世民制定了封禪禮。

當時本來李世民採用韋挺跟令狐德棻的版本，但同儕審查不通過。顏師古則出來表示，我幾年前就已經做了一個版本，當時大家都認可。

李世民就說，好，拿出來給官員審核。

開玩笑，顏師古既然已經是太子派成員，房玄齡他們哪裡還會阻擋呢？果然順利通過。

不過，貞觀十五年這次的封禪，最後還是無疾而終。四年後，顏師古在陪唐太宗東巡狩的路上，過世。

這樣看起來，反太子派就是韋挺那一傳會有蛛絲馬跡。

頗有趣的是，那邊有一位「楊纂」，小時候跟顏師古與令狐德棻是好朋友。韋挺本身也是杜淹王珪的患難之交。

而這場太子之爭的角力，終於漸漸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