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魏徵,杜如晦,甚至李靖,都曾經是隋朝大儒王通的弟子。
房玄齡曾經問老師事君之道,老師說:「無私。」
又問駕馭下屬,老師說:「無偏。」
再問教化百姓,老師說:「正其心。」
房玄齡問,那麼郡縣治理,又該怎麼做呢?
老師回答:「周朝封建制度走了八百年,兩漢郡縣制度只有四百年,後面四百年大家都建了國不久就滅亡……我不知道這個郡縣制怎麼樣才是好的。」
房玄齡說:「若如此,好的君主該如何照顧百姓?」
老師說:「先把自己放下。」
房玄齡不解:「請老師說明。」
老師說:「當一個人不以自身利益喜好為優先,才能夠思考什麼是天下該有的方向。以天下為心,那才是正道。」
房玄齡若有所思:「那麼,該如何找到這樣的明主呢?」
老師說:「我無法給你答案,蕭何張良如此聰明,也沒有說過劉邦到底哪裡好。你如果有迷惑,姑且先注重自己的行為態度,那麼明主自然會出現在你面前。」
房玄齡問,「書上說霍光廢帝舉帝,他的用意是什麼?」
老師說:「何必在乎霍光這個人?自古以來的臣子都是廢除昏庸的帝王,推舉賢明的,只要是為了天下,勇者欣梅爾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房玄齡問老師「史」,王通說:「古時候寫史是為了辯證道理所在,現在人寫史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文章很棒。」
王通你穿越的,來過二十一世紀對吧?
房玄齡又問,那今古文章不同嗎?
王通答:「以前的人寫文章要求簡約明白,現在人就是寫一堆來表現自己文筆很好。」
王通告誡房玄齡:「想要成功的人,就已經失敗了。想要學得更廣的人,就已經落入了狹隘的陷阱。」
房玄齡不認同:「那麼試著去『立功立言』,也是錯的嗎?」
王通說:「不是要想著成功,而是想著把自己能做到的事,做到最好。」
房玄齡說:「聽說老師當年獻給隋文帝的《十二策》為人稱道,我想要學習。」
王通搖搖頭:「十二策是對應當時的情況,如今天下大不同,不需要學習。」
房玄齡問:「好事都說是君主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算得上忠臣嗎?」
王通搖頭:「這叫謙讓。」
房玄齡離開後,問同學薛收:「老師心中的大道,在這個世道並不能被認同,為何他還這麼努力呢?」
薛收說:「你不是老師的弟子嗎?上失道而下修之,今天不行,也許明天就行了。只要世上還有傳承大道的人,總有一天會得到實現。如果放棄的話,比賽就結束了啊!」
房玄齡大悟拜謝:「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路,房玄齡願意走下去。」
貞觀四年,房玄齡取代長孫無忌,成為尚書左僕射。這一年,杜如晦過世,李世民正式打敗突厥,受天可汗尊號。房玄齡的搭檔,則變成了突厥之戰的首功李靖。
至此,王通學派的弟子,全面佔領了貞觀朝廷。
國家的準繩,由魏徵牽著一頭,另一頭則套在李世民身上。房玄齡該做什麼?就如同老師當年的教誨:「無偏」。
每日每夜,房玄齡力求每一件事,都能適得其所。他不止這樣要求政務的進行,同時也要求著自己,「正其身心」。房玄齡對李世民恭謹,對他的工作跟所有人,也是一視同仁。聽到別人做了好事,他會開心得像自己一樣。
房玄齡不會因為「有需要」而隨便提拔官員來填滿名額,也不會因為自己擅長某些項目就特意刁難人。
在人事的考量上,只要才能跟資格符合,房玄齡就會任用,而不會去考慮對方出身是否卑賤,有沒有後台。
所有的政務雜事,只要呈報到房玄齡這裡來,他就會修改成清楚易懂的文章。在檢視律法跟斷案上,除了公平,房玄齡也講究寬和。
李世民曾經有一次要判五十個人絞刑,請房玄齡等人商議,改成免死砍腳趾。
但他又覺得,肉刑廢除已久,是不是再改輕一點?不過蕭瑀等老臣認為,把絞刑改成肉刑已經很寬容了,不宜再刪。
最終房玄齡還是決定,把斷趾法也廢除,改成流放加力役。
古時候兄弟成年即分居,不相照顧。但如果其中有人犯了法要連坐,卻又要把兄弟找來一起殺。李世民認為這樣不好。
房玄齡帶人重新議定,如果是造反的實際行動,那犯罪者的兄弟就連坐通殺。如果只是什麼「講了逆反的言語」,那犯罪者的兄弟也是流放,罪不致死。
對,房玄齡手下的法律改革,大部分都是簡化舊律,或改成流放。而房玄齡整頓過的律令,一直到李世民過世,都再也沒有改動。
貞觀政事上表,特別命令交代,你基本上也都會看到房玄齡的名字。
不過,李世民是什麼人物?即使房玄齡堪稱他的左右手,也不是沒被他弄過的。只是這件事藏得滿深,唐書啥都藏,到底是它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本傳云:「或時以事被譴,則累日朝堂,稽顙請罪,悚懼踧踖,若無所容。」
講什麼你看得懂我甘拜下風。
大約知道,這件事發生在貞觀九年,李淵過世之前。而且李世民非常生氣,叫房玄齡回家吃自己。病重的長孫皇后也出來勸,褚遂良也出來勸。
這事情是大是小?我只找到兩個線索。
一是柳範曾說:「房玄齡事陛下,猶不能諫止畋獵,豈可獨罪萬紀?」
也就是房玄齡可能在規勸李世民畋獵之事,畢竟這裡很明顯是失敗的。
《新唐書》歐陽修等人應該也認為是這個點,在長孫皇后的遺言後面加上了勸李世民「省游畋作役」。
不過我更在意另一個點。
瑀嘗稱:「玄齡以下同中書門下內臣,悉皆朋黨比周,無至心奉上。」累獨奏云:「此等相與執權,有同膠漆,陛下不細諳知,但未反耳。」
這是蕭瑀的故事,他在說房玄齡等人結成朋黨,並不是忠心為李世民服務。那就會回到,房玄齡等人的老師王通,被唐史抹去的事情了。
李世民當下的第一個反應是:「我當天子就是要用有才能的人,放心把事情交給他們,你這樣講有點太過份了。」
但幾天後李世民又找來蕭瑀,表示:「當君王的就是應該要了解臣子,不過人沒有完美的,自然應該捨短求長。我雖然英明,也不該執迷在得失之上。」
兩次說得都很模糊,但事實上,蕭瑀被賜「疾風知勁草,版蕩識誠臣」,基本就是貞觀九年他回歸的時候。
而向來嚴肅剛直的魏徵,也在一旁拍唐太宗馬屁,說的同樣是知人善任之事。
我認為,李世民雖然裝得一臉不在意,但應該確實去查了房玄齡跟他的「朋黨」背景。
王通曾經說過,魏徵、房玄齡、杜如晦雖然聰明過人,但未來如果碰到優秀的帝王,只怕會以帝王為優先,最終愧對於大道。
魏徵彎下了腰,房玄齡恐怕也是。
雖然,在大部分的時間,大多數的狀況底下,房玄齡都能按照老師傳授的中庸之道行事。魏徵同樣是以「禮之準繩」在監督李世民。但他們都被老師說中,都有屈從的時候。畢竟人非聖賢。
相對換個角度來說,如果他們始終不屈,或許也不會比杜如晦多活幾年,更不會去影響整個貞觀之治了。
又或者,這才是王通真正的意思。
相比於學究天人的師兄弟,魏徵跟房玄齡,才是真正能把大道落實到天下,為萬民謀求福利的人。
評價的意義,不是貶低,也不是那就是如此。
與其等到一個人蓋棺後才去論定,趁他在生時加以糾正,將會帶來更大的意義。
這一點,同樣也是「貞觀之治」的核心思想。
總之,經過貞觀九年的罷黜,復職的房玄齡更加的謹慎謙退。
李世民要為功臣建立代襲制度,房玄齡與長孫無忌帶頭出來反對。而貞觀十三年,李世民要房玄齡擔任太子之師時,房玄齡還是選擇了辭職。
當然,之後李二還是請他出山,甚至要他來做重新設立的三公。
最後說服房玄齡的理由,說簡單也很簡單:「國家因為有你長治久安,你不幹了,那天下怎麼辦?如果你還有力氣,就來幫我吧。」
房玄齡後來沒有參加唐太宗東征高麗之行,晚年更多的精力都花在編撰《晉書》之上。
滿有趣的是,《舊唐書》對《晉書》的評價很差,當然一方面是主筆又有《舊唐書》最厭惡的許敬宗。不過他們對於李淳風負責的天文律歷五行就讚譽有加了。
老病將死之前,房玄齡終於明白了死豬不怕滾水燙的道理,上書杯葛了李世民窮兵黷武的行為。本傳當然是寫李世民好感動,其實根本沒幾個月後,李世民就跟著掛了。
太宗本紀寫房玄齡卒於貞觀二十二年七月,但本傳寫:「二十三年,駕幸玉華宮,時玄齡舊疾發,詔令臥總留臺。及漸篤,追赴宮所,乘擔輿入殿,將至御座乃下。」
即使是太宗本紀,駕幸玉華宮也是二十二年十月之事,可見得此處謬誤並不單純是「寫差一年」。
房玄齡用了一生,去實踐老師教給他的「大道」。
在彌留之前,房玄齡是否再次看見了當年的自己,在老師面前恭敬詢問的模樣?
這一次,王通一定會誇獎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