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都不再望著彼此,或藍或黑的數十對眼褚,全都在踏入廳內的那一刻,看向了他。
黑暗中浮現出一張面具般的臉,瘦削雙頰慘白僵硬,凹陷眼眶中的瞳眸如同深井下的苔蘚,在無光可抵之處陰濕黏膩地生長。
男人的嗓音在漠然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一字一句、像透過最鋒利的鑿刀,深深鐫刻在破碎的記憶裡。
這是為了保護——
幽魂隨著玻璃碎裂、紅豔噴濺,瞬然從視野中消弭。老者白鬍稀疏的鬆垮下頜襯著華麗彩窗,逐漸清晰。掀動的嘴唇如同粉色蠕蟲,滄桑帶著喜悅的嗓音說著:
這是女神賜予的考驗。
看啊,是多麼的美麗——
格雷猛然睜開眼。胸口正劇烈地鼓動,像剛從行刑大石下倖存的罪囚。他緊緊抱著濕透的被襦,痛苦地喘氣。
四柱床的棚頂與垂落的圍幔幾乎遮蔽了所有光線,木頭穩重的漆色重新賜予了黑暗。前一刻的景象已不復在前,耳中也沒了男人們寒澈至骨的低語,只有懷亞特在隔壁床因為宿醉作著惡夢,而發出疑似嘔吐的呻吟。
右臉似乎還殘存著似有若無的冰冷觸感。他摸了摸額間,發現沾滿了汗水。襯衣也全被沾濕,噁心地貼在背上。他撐起上身,抬手掀開深紅的布幔。室內仍一片漆黑,僅有從窗簾下方透出的細絲日光,昭示了白天已然降臨。
我睡著了?
他有股將要昏厥的窒息感。夢境中不斷變換的場景似乎仍在四周盤旋。格雷過了好一會才想起他人在阿伊瑟斯的旅館,而不是邁爾斯特或奧斯敦某個狹小的房間裡。
女僕動作輕柔、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像雕像般佇立於牆邊,等待他的召喚。在軟底鞋和厚絨毯的掩護下,訓練精熟的步伐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
但房內的事物除了懷亞特都太安靜了,以至於她放輕的呼息在格雷耳中,就跟有頭猛獸在身後喘息般令人毛骨悚然。
他將腳塞入床邊的軟鞋,對著走近行禮的女僕沙啞著聲音說道:「幫我準備沐浴。」
年輕女子身軀一顫,用比昨日更為謙卑的姿態低下頭:「遵命,大人。」
他來到客廳,線條繁複的油畫仍與前日一般佇立在門前,格雷卻覺得有些異樣。
厚彩堆疊出的愉快笑臉,在傾斜的朝陽下浮現出嘲弄的陰影。每一個人都不再望著彼此,或藍或黑的數十對眼褚,全都在踏入廳內的那一刻,看向了他。
地面好似伸出了無數觸手,將瘦小的身軀團團纏繞,縛於原地。格雷僵立在畫前,他試著瞪回去,虛假的人像卻無動於衷。笑意更深、目光邪氣,像是等著看他笑話般,像是下一秒就會舉起手,遮掩即將湧出汙言穢語的血盆大口。
「大人,浴池已備妥,請您移步。」
有著蜂蜜色頭髮的女僕沒多久就回來了,婉約的嗓音有些顫抖。格雷僵硬地側身,輕輕點頭。
浴池前的更衣室有片玻璃鏡,光滑無暇的鏡面從地面延伸到穹頂的下緣,映照出的畫面清晰,泛著一層銀光。鏡中人被剝去衣物,暴露出蔓延半身的猙獰疤痕。
如果是前幾天的他,一定會拒絕女僕的服務,堅持自己更衣、自己洗浴。
為了不要驚嚇到任何人。
但今天他像尊人偶,任由對方擺佈,絲毫沒有打算插手。年輕女子轉身將換下的衣物放入竹籃內,格雷盯著女僕滑下後頸的汗滴,冷不防說道。
「妳不怕嗎?」
女僕掩蓋在深黑絨布下的挺直背影,輕輕搖晃了一下,但她回身後臉上依然帶著十足恭順的微笑,捧著乾淨的潔白厚布,鎮定地朝他鞠躬。
「不會的,大人。」她的語氣鎮定,沒有透露出畏懼。「您並不可怕,就算在我服侍過的賓客中也是如此。我的任務就是讓所有來此住宿的客人都能感到賓至如歸。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我——」
「這麼近看也是嗎?」格雷猛然抓住女僕的肩膀,另一手牢牢按著白皙細緻的臉頰,不讓她迴避視線。「這樣也不害怕?妳在說謊。」
「脫掉衣服的時候,我聽到妳的心跳變快了。妳的眼睛是淺色的,所以瞳孔的變化也很明顯。還有體溫。」他加大了力道,「這裡這麼熱,妳的皮膚卻很冰冷。妳明明很害怕,為什麼要說謊?」
「嗚——」
年輕女子的姣好面容在他手下痛苦地扭曲,格雷看著那張戴不住面具的臉,心中湧起一股殘酷的愉悅:「這些傷很可怕吧?妳為什麼要說謊?」
「我、並沒有、害怕,只是、大人您的魔力、很強大,」女僕努力驅動著變形的雙頰。「本能、很難克制,您是知道、的吧?」
格雷僵住了。
他一點一點鬆開手指,看著女僕頹然坐到紅褐石板鋪成的地上,臉上猶有指痕。她卻不去探觸,反而朝著他伸直雙手,壓低雙肩與背脊,完全匍匐在地。
「讓您感到不悅,我罪無可赦。」女子虛弱的嗓音高明地帶著不致讓人厭惡的哭腔。「請您責罰我。」
真是敬業,所有大家族的僕從都該來跟她討教一下,這樣脾氣暴躁的家主肯定會少掉很多吧!
私生子大概也會變多。
「不,妳沒做錯什麼。起來吧!」格雷垂下眼,輕輕摩娑著發麻的指尖。
女子保持匍匐姿態停頓了一會,才緩緩收回雙手站起。黑裙下露出的雙腳還有些緊繃,但上半身已回到了原先的優雅。
比他高半個頭,是不會引起男人反感,又不會過於嬌小的體格。附著蕾絲的帽緣探出幾縷蜜色微卷的髮絲,眼睛是木質調的淺褐。
眼睛的顏色、頭髮的顏色,包括那過於溫柔、小心翼翼的態度,一切都很像。
「繼續吧!」他揮了揮手,逕自走向浴池。
「是的,大人。」
他像那日一樣茫然望著高聳的穹頂。
像那日一樣任由女僕在他身上抹上泡沫,再用海綿刷洗乾淨。
似乎為了舒緩陰鬱的氣氛,女僕開始用愉快的口吻向他解說,剛才用了哪些香草或花朵,以及它們的功效。
她一邊舀起溫熱的清水沖去泡沫,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緗花、蝶隱菊、朽桑葵等,格雷耳熟能詳的花卉名字。
「緗花是什麼味道?」當女僕幫他擦乾身上的水珠,掀開裝了香膏的木盒時,他問道。
「就是這個味道,大人。」她將香盒湊近,讓格雷嗅聞。「很好聞吧?緗花不只能做成香水或香膏,它的顏色和花形也十分受人喜愛。結婚時雖然凜冬百合是首選,但鮮黃色的緗花讓人聯想到朝陽,也很受歡迎呢!」
他動了動鼻子,再看向那張笑臉,回以淺笑。
「這麼說吧!凜冬百合與銀蓮花,哪個味道比較接近?」
「凜冬百合與銀蓮花嗎?」她連皺眉頭都這麼典雅。「很抱歉,但我覺得都不像。要更甜一點,更清新一點,有點接近加了歐諾子的水果派。您吃過嗎?歐諾子幾乎只在菈瑪席生長,送到這裡來就更昂貴了,連貴族家都不一定買得起呢!」
「我吃過。」
但他只記得那種派的味道非常甜膩,像是將整整一埃都的砂糖,都加到那手掌大的圓盤上。其他什麼印象都沒有。
歐諾子不看顏色的話,幾乎與傳說中昂格里人先祖的主食:尤庫一個樣,都是細小的橢圓形顆粒。據說歐諾子的味道香甜清爽,他在父親的書上讀到過。
見他沒繼續聊天的意願,女僕識趣地收拾起小桌與瓶罐,起身行禮,前去更衣室準備換洗衣物。
格雷抬起女僕剛抹上香膏的手臂嗅了嗅,嘆息道。
「還是什麼都聞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