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慌張、恐懼、屈辱,還有一絲蠢蠢欲動的歡快。
商會大廳一如所料地高挑。正上方是直達屋頂的圓形穹頂,支撐的梁架顏色深沉,櫃檯、置物架、接待的桌椅都是同樣色系的木料。
四處都有深紅色、繪著商會徽記的織錦旗幟從天花板垂下,下緣的銀色流蘇如水簾搖曳。而壯觀的穹頂下方懸吊著大的令人心驚的商會象徵:一個幾乎與穹頂下圍同樣寬廣的銀色車輪。
從這個角度無法判別在車輪邊緣閃閃發光的是寶石還是魔導燈。格雷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因為興奮急促了起來,睜大雙眼想將一切盡收眼底。
除了燈和暖爐這種常見的設備,各種功能奇異的魔導具非常理所當然地散佈在大廳各處。
載著雕花木箱的推車無人操控,便兀自跟著職員向著商會後方前進。一名衣著華麗、看似貴族的女性,在接待用的矮桌上打開一個珠寶盒,深褐絨布上擺滿了不到她手指粗的小形魔杖,每一根的杖頭都鑲嵌著發出淡淡光芒的紅艷核心。
黑袍刺繡更華麗、還戴著金鍊的蓄鬍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透明鏡面亮起了複雜圖騰,他捻起眼前的魔杖喃喃自語。
櫃檯後穿著鑲紅邊黑外衣的職員敲了敲手上的空心圓環,立刻從黃銅框裡湧出水滴,形成透鏡。另一名男子手捧整箱紙卷放上檯面,側面光滑的區塊像有隻隱形的手在書寫,一筆一劃浮現出文字。
深色置物架的上方懸掛著一幅畫,畫框內剛才還是一名髮色灰白、雙頰瘦削的華服老者。此時框內的色點像流水般游動,重新組成了一張與身旁少女有些相似的臉孔。
英俊的青年同樣有著一頭黑髮與泛著金光的綠眼,憑著這些特徵和畫像的位置,他推測這位應該就是奧菲莉亞的父親:亞瑟納大公、理查德大人。
注意到格雷的視線,奧菲莉亞緊張地看了他一眼。但此時過去的糾葛完全無法擾動他激動又興奮的心情。到處都是價格不斐、極為稀有的魔導具,一切都讓他看的出神,完全沒注意到懷亞特悄悄在黑衣女士的帶領下,離開了大廳。
大廳內的人員似乎已對大公獨生女的身影習以為常,在她經過時恭敬而不畏懼地行臣服禮。對被她挽著手臂的邋遢冒險者跟門衛一樣僅有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在奧菲莉亞嚴肅的指示下,領著他們從壯觀穹頂垂下的巨輪底穿過,上了樓,來到後廂寧靜的房間。
萬物都有魔力——或說是能量。魔力檢測是十分容易被外在環境影響的儀式,因此除了檢測者和檢測對象外,所有可能造成干擾的事物都會被隔絕在外。
空蕩無窗的室內,唯一的光源是從上方垂吊的蒼白蠟燭。四面都鋪上了淡褐色的氈毯,細軟的絨毛像是菇類的菌絲攀附在牆上。房間中央有張與其說是床更像是實驗台的突起,剛好夠一個人在上面放鬆四肢平躺。
格雷在隔壁房脫去了斗篷與皮甲,卸下劍帶和腰包,只穿著襯衣和長褲,赤著腳走入氣氛陰冷的房間。突然空蕩蕩的腰間和單薄的衣物,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像是赤身裸體般驚恐。但他很快就壓下這棘手的情緒,冷靜下來。
不管經歷過多少次,他還是無法適應這種彷彿任人宰割的場景。儘管知道現場的人都無意傷害他,也無法輕易傷害到他。
在街上時他還希望懷亞特離他越遠越好,現在卻因為看不到他的身影而口乾舌燥。
他坐上平台,按著脖子兩側。熱燙血流汨汨穿梭、衝進頭骨,不受控制地翻攪起沉痾的淤泥。
蠟滴落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刺耳,像鋼劍擦過重盾,敲響了地毯。鼻腔內的微弱呼息像風箱劇烈呼哧,如聽見火龍之腹在山底下的震撼巨響。
心臟則像巨蛛的腳步,拖沓、沉重、壓抑。碰——通!碰——通!碰——通!一下接著一下,從體內衝撞著全身腫脹的血管。震顫像千針爬行、自腳底漫上指尖、爬進眼底,劃出層層血痕。
焦慮、慌張、恐懼、屈辱,還有一絲蠢蠢欲動的歡快。他摀著雙耳,顫抖著發出無聲的尖嘯。
銀蓮花的香味突然竄進昏濛的鼻中,佔據眼前的黑暗如潮水退去。奧菲莉亞仍一身華服,蓬鬆的黑髮貼在他臉頰下方,縮在他胸膛前顫抖。
格雷像剛才在商會門前一樣舉起了遲疑的手,但這次卻握緊了拳頭,沒有抱起少女,而是落在了膝蓋上。
「我沒事了,抱歉。」他轉過頭,生怕對上那雙金綠色的眼睛,讓她看見自己的恐懼。
「對不起。」奧菲莉亞的嗚咽脆弱的令人心痛。
「為什麼要道歉呢?」
口中發出的聲音出乎自己預料的溫柔。格雷一邊調整呼吸,一邊收斂起四散的魔力,避免影響到對方的身體。
「如果不是父親,你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格雷啞然失笑:「嚴格來說與大公大人完全沒關係,這是我天生的體質。反而還要感謝他,一直用很低的價格提供我抑制的魔導具。」
「他才不是那種善良的人。」
奧菲莉亞抬起頭,用衣袖抹去淚水。
「他只是希望你能因為這份恩情成為亞瑟納家的養子,為此什麼事都做的出來。你看,我這身魔力以貴族來說很不像樣吧?明明父親和祖父都能使用強力的魔法,我卻只能借助增幅的魔導具才勉強達到及格的水平。」
「他不該用自己的標準來審視妳。奧菲莉亞明明有很多優點。」對父親的怒氣似乎提振了奧菲莉亞的精神,格雷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妳很體貼,很容易就能注意到誰需要幫助,字寫得很漂亮,茶也泡得很好喝。關於魔導具的知識也理解得很透徹。不像我,只知道皮毛而已。」
「父親眼中只有魔力,這些只被當成和蘇瓦石共生的礦物差不多的東西。有價值,但他不需要。」奧菲莉亞從鼻中噴氣。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絕對不會是嚴肅的西薩比女士。「如果可以跟你結婚就好了,就可以讓你帶著我逃到王都或是這裡,總之是遠離亞瑟納的地方。父親絕對沒辦法追來。」
「可惜沒辦法。」聽了少女的妄想,格雷忍俊不住,輕彈她的額頭,換來一個沒有半點銳氣的瞪眼。「擁有王族血統的亞瑟納是不可能跟一介下層貴族聯姻的,而且在那之前神殿就不會同意,要我去查查聖典嗎?」
「聖典才不會寫這種事吧!」這下換奧菲莉亞別過頭,臉上泛起了紅暈。「你什麼時候變這麼輕浮了?是被那些騎士帶壞的吧?我要去跟阿伊瑟斯大公抗議!」
「只是藏得很好而已。我總不能在妳父親面前暴露本性吧!」格雷笑著嘆氣。「妳都知道了嗎?」
「懷亞特有提到一點,西薩比女士也幫我問了商會的人。不過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詳情,只聽說騎士團打敗了很強大的魔獸、凱旋而歸。」奧菲莉亞切換成說正事的口吻,眉眼間頗有領導者的氣勢。「這會在阿伊瑟斯引起不小的動盪,這裡的勢力我並沒有很熟悉,但你們最好別在這待太久。」
「別擔心,我們打算拿到魔導具後就回去。」
「這樣很好!」奧菲莉亞直起身,讚許的點點頭。「那事不宜遲,快點動作吧!佛爾斯女士,接下來交給妳了。」
穿著黑袍、束著馬尾的瘦小女子在門外慎重的行禮,才跨入房間。看著她捧在手中的卷軸,格雷深呼吸一口氣,抓著舖在石床上的絨毯,緊張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