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可以修復幾乎所有損傷,他不確定溺斃有沒有包括在內。
馬車映著熊熊烈火的金黃飾邊從豔紅大門後出現時,瞬間閃過格雷腦海的是恐懼。
是否魔法火盆被他剛才失控的魔力干擾,波及了哪家無辜的商人或貴族?還不待他衝上前救人,穿著深棕長袍的馬車伕就步履輕快地從搖曳燦光中走來,朝他一鞠躬,恭敬地打開繪著巨大綿羊頭的車門。
從長袍上緣露出的白色衣領有著低調的精細刺繡,袖口用金線描繪著渦卷葉片,禦寒披風的雙肩上也是那隻雙角羊。隨著男子彎下腰,厚重的刺繡好似快滑下來般在他身前晃蕩。
身姿挺直、容貌中等,不會過於顯眼,卻仍展現出不小的存在感。怎麼看都不是迎接普通冒險者的陣仗。
他茫然瞪視眼前超現實的場景,僵立在原地。
敞開的車門內飄出柔和的暖風,伴隨著模糊的花香。他回過頭看向顯而易見的始作俑者,奧菲莉亞迫不急待地催他上車,冷淡的西薩比女士臉上居然有一絲自豪。
他別無選擇,只能用剛收到的嶄新斗篷裹住自己,僵硬地坐上一塵不染的紅絨椅墊,讓車伕載著離開了亞瑟納莉亞。
「妳們也住在那裡嗎?」
車內的一切都讓人坐立不安,設置在腳邊的暖氣只讓一點都不冷的他焦躁。坐在旁邊的奧菲莉亞似乎有些興奮,目不轉睛地看著菱格窗外向後飛逝的街燈。
「沒有喔!這段時間我會住在商會樓上。」她咻地回過頭,燦然一笑。「其實也有準備你們的房間,但我想你大概不會想住在那裡。那是市內最好的旅館,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大浴池!真好,我也想去泡泡看!」
奧菲莉亞眨著水亮的眼睛,而目光盡頭的瘦高女士板著臉,無情地回道:「您可是亞瑟納家的繼承人,在亞瑟納莉亞才能提供最萬無一失的保護。」
「我知道的,西薩比女士。」
她顯然只是問問,失落的表情才一眨眼就換上期待的神色,開始抓著格雷,要他說說旅途上的趣事。
奧菲莉亞才剛十三歲,距離她能成婚還有兩年,不過大公應該早就安排好了對象。就不知道是哪家的次子或三子,總之絕對不會是勢力龐大、能染指大公權力的家族。
以擁有王室血統的貴族後代來說,奧菲莉亞在魔法方面的造詣並不突出,甚至有些弱小。作為一種產自人身上的能源,魔力不只能用於戰鬥或軍事,在發展各種技術上也十分重要。
僅有三分之一的國土能被作為耕地的王國,之所以仍能維持國力,就是仰賴狩獵魔獸得來的素材和隨之發展的魔力應用技術。
不過王國的國土有近三分之一是密林,這耕地比例其實也不太準確。
肇因於此,不管哪個家族都以生下魔力強大的後代為目標。如飢似渴地蒐羅情報、搶奪婚約,甚至垂下那高傲的頭顱,到平民與伊爾德維人中找尋婚配對象。
這股「配種」風潮一直到他出生那段時間都還有。直到接連出現孩童因為魔力暴走而死,加之神殿出手,才讓瘋狂的貴族們冷靜下來。
不過就他所知,自己這般異常的體質並非兩個家族刻意為之。勒舒爾茲家的伊爾德維血統已十分淡薄,記憶中也並未看過父親使用魔法。
而母親雖然來自戌守邊境的渥茲伍德,優秀魔法師與騎士輩出,但她本身的魔力也只是普通人的程度。
亞瑟納大公想收他當養子這件事,奧菲莉亞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口的呢?
這惆悵的心情在少女熱情專注的聆聽與提問間,一直持續到馬車停下、看見那金碧輝煌的旅館為止。
車伕說了些感謝、歡迎的話,但格雷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奧菲莉亞與他道別,又聞到那股溫暖髮香,格雷才回過神來。
「調整大約要花三到四天,我會派人聯絡你。」奧菲莉亞的微笑有些寂寞。「你們會留下來參加祭典嗎?」
「到那時候恐怕驛站會沒馬可借吧!可不能把跟騎士團借的馬騎回去。」格雷搖搖頭。「拿到魔導具我們就會上路。」
奧菲莉亞理解地點點頭,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放在腰前微彎背脊。
「那就之後再會了……格雷。」
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讓人疑惑,但格雷什麼忙都幫不上。
現在他有更亟欲解決的問題。雖然斗篷是新的,但要怎麼穿著這一身平民風味十足的衣服,走進顯然面向王公貴族、富商巨賈的旅館呢?
「您是格雷先生吧?我是派什爾.貝加。您的同伴已在房內等您,請讓我為您帶路。」
他還在金燦大門前猶豫不決,就有人推開側門前來搭救。
格雷任由那衣著比自己高級不知多少的優雅男子帶著路,覺得自己就像置身孔雀窩的烏鴉。
值得慶幸的是客人們或許都在用餐或外出參加宴會,加之男子似乎敏銳感覺到他的侷促,巧妙地帶著他在柱子與雕像間內穿梭。當他們抵達大廳一角的低矮平台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咦?
才剛靠近這八角形、鋪了紅毯的區域,格雷立刻感覺到異樣。男子對他微微一笑,說道:「請放心,這是由王立魔導院的上級魔法師設置的,不會有任何危險。」
啊哈,綿羊頭上的冠冕是這個意思啊!
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立刻趴在上面研究的衝動。傳送魔法的技術與相關知識完全被封鎖在魔導院裡,非屬院內的魔法師或研究者一生都不會有機會得知。
這是短距離還是長距離?是「真正」的傳送魔法?啊,現在想來將那個女孩送進密林的不可能會是傳送魔法。
首先要能在卷軸有限的空間內寫完術式就是高難度任務。其次要真有能承載真正傳送魔法——而非次等的那種、只是將人包上防禦術式、再高速拋出去的偽物——那可是會掀起國與國大戰的技術突破啊!
……我是不是不小心對騎士團透露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不不不,傳送魔法的存在在魔法師界並非秘密,騎士也算半個魔法師,應該沒問題吧?
儘管他心知大有問題,也已經來不及了。他最好還是找機會去跟莫頓大人確認。
要是傑拉爾德的回信來不及送到,他就得去找德雷克要聯絡方式。為了還馬也需要再度上門致謝,約定過的事可不能忘記。
派什爾搓動手指的細微聲音驚醒了他。男子保持著微笑,穩重的臉孔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我也很希望能向您詳細介紹它,只不過這並非我能得知的範疇,在此向您致歉。它的效果具體來說,是能將標記好的對象傳送到指定的房間。當然,只會由旅館的人員,例如我,來操控,請您儘管放心。」
說著,優雅男子將一支完全沒有齒紋的鑰匙交給格雷。長的像隻過短髮簪的金屬物品同樣刻上了金羊標誌,另一面則是古埃德語的數字。
「這就是標記,請保管好。」
「那麼,請您站上傳送台,不要移動。」
派什爾的聲音隨著大廳瞬間消失。格雷眨了眨眼,發現正身處於一條燈火輝煌的長廊,而長廊盡頭是一扇高聳的白色大門。
他壓抑住呼喊著再來一次的尖叫,腳步顫抖地走下平台。一靠近門,雕花門扇就自動往兩旁退開,顯露出其後的奢華空間。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畫,用暖色系的顏料勾勒出眾人在蒸騰浴池裡愉快享受的畫面。
白色大理石的池邊擺滿水果佳餚,以及不知裝了什麼深色液體的酒杯。男男女女的表情都十分陶醉,赤紅的身軀沒有穿著任何衣物。
再往旁一看,貝殼、鳥羽、重瓣花、茛苕葉、蕾絲緞帶,從地面一路堆疊到天花板。白色、金色、少女腮紅般的粉嫩,一層又一層,將目力所及全包裹在內。
就在格雷追著線條軌跡、忘了驚嘆、腦袋幾乎要停止運作的時候,一列穿著米白圍裙的女僕突然從轉角後衝了出來,不由分說就架住了他,將一切衣物從驚慌失措、但怕傷及無辜而不敢全力掙扎的格雷身上剝去。
一名女僕宣稱要幫他好好清洗,拿著包括皮靴劍鞘在內所有家當一溜煙消失。剩下的女僕將他挾持到隔壁的浴場,劈頭淋下溫暖的熱水、抹上泡沫,開始用力刷洗他的身體。
待他回過神,已經頭上包著毛巾、全身發紅地被丟在熱氣蒸騰的大浴池裡。
「……」
也不知道是這一切的衝擊太大,還是他真的累了。望著浴池中冉冉上升的迷茫霧氣,格雷腦中難得的一片空白,不覺間似乎再度湧起了睡意。
他拍拍臉頰。就算真的要睡也不是在這裡。魔力可以修復幾乎所有身體損傷,他不確定溺斃有沒有包括在內。
等到女僕終於願意放他出來的時候,格雷已經泡到腦袋發熱,有些神智不清了。他甩甩頭打起精神踏入客廳時,他一眼就看到躺椅上倚著軟墊斜臥、臉色紅潤的懷亞特。桌上的食物已被消滅不少,還有盛裝了深紅液體的銀酒杯。懷亞特見他走來,眼睛一亮,瞬間直起了身。
「怎麼樣?有好好享受嗎?」
望著那微微顫動的褐色眼眸,格雷暗自發誓絕對不要告訴眼前的男人,剛才因為看不到他而差點失控。
「你——這裡一晚多少?」
「別擔心,旅費還夠的呢!拜你完全不進城、堅持露宿野外所賜,加上雷歐大人的金幣,要在這住一個星期都沒問題喔!」
他是讓懷亞特辛苦過頭了。
格雷默默地接過女僕遞來的菜單,嫌惡地拒絕紅酒,在紅茶的熱氣中睜大雙眼,渴望地盯著菜單的最末尾。
另有狂暴野豬時令提供,食用者須自行負責。
懷亞特還在嘟囔著,什麼蟲內臟啊、腐蝕液啊、雖然是秋天啊,突然目光變得森然陡直,直勾勾地盯著格雷。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接受西薩比女士的提議嗎?」
「因為你受夠了騎馬和乾過頭的乾糧?」
男子巍巍顛顛地搖搖頭,比他高上不只一個頭的結實身軀,即使隨意套著羊毛袍還是令人畏懼。格雷抓著菜單往後挪動,看見懷亞特激烈地擰動鼻梁,像隻巨大的老鼠。
「你、實在太臭了啊!」
「啥?」
懷亞特猛然站起,抓著酒杯一飲而盡。
「蟲內臟就算了,情況緊急,我、可以原諒。」他舉起彎曲的手指,上下不定地瞄著格雷的鼻子。「但毒液和魔獸血?你那種清理法、根本、去不掉、味道!」
「等一下!斗篷真的沒辦法,但我還是有洗澡的!怎麼可能會臭?」格雷不敢置信地瞪著搖搖晃晃的懷亞特。奧菲莉亞什麼都沒說,八成是這嗅覺敏銳過頭的傢伙自己的問題,或許,大概。
懷亞特怒吼:「拿布沾河水擦身體不叫洗澡!」
格雷舉起菜單擋住下半臉,就跟那日他躲在防禦壁後,聽著眼前男子高聲嚎叫。也不過一個多月前,卻像好幾年前的事。他感嘆道。
看著規矩全失、開始大聲演講的男子,格雷轉身湊近身後的女僕,低聲私語:「這會不會吵到其他客人?」
「請您放心,每個房間都有獨立的隔音魔法,不會傳到隔壁的。」女僕微笑,顯然對這場景的善後已駕輕就熟。「需要幫您將餐點移到窗邊桌上嗎?」
「不了。」格雷放下菜單,端起茶杯。「這麼難得一見的畫面可得好好欣賞,刻在記憶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