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靈》Ch.15 凡人皆醉。④

　　「這一切都是水之女神的恩澤，我們不能忘卻。」

　　曾經的冒險者學校是座用淺色沙岩築起的古老建築。塔樓林立、宛若巨石森林。空中廊道像藤蔓糾結在城壁間，交錯複雜到讓人懷疑現今的亞多戈伊道路是否受了它啟發。

　　學校位於靠近西側城門的外城區，周圍雜亂的民居與商鋪默契十足，充滿敬畏地與它拉開遠遠的距離，讓道路像是源自學校的觸手，深入迷宮裡。

　　粗糙的外壁在改建時重新鋪上灰泥，外觀潔白皓亮，在暗淡的矮房和深色的城牆間更顯突兀。

　　亞多戈伊的西門不是主要出入口，門外的道路在北邊的王立大道建設完畢後，使用者就幾乎僅剩大膽的冒險者。出城後不是走到半途轉北往零星散布的開拓村，就是向西南的小片密林挑戰沒那麼危險的魔獸。

　　空寂的街道冷清，高牆圍起的學校更顯孤寂。菲格拉歐率先跳下馬車，落到石板地上。

　　「那就拜託妳啦！洛林絲大姊！」

　　肌肉結實的馬車伕漫不經心地朝她擺擺手，駕著馬車駛離。臨去前還朝懷亞特明送秋波，這位面對成群魔獸也不退縮的勇敢青年，臉色唰地變白，躲到完全擋不住他的格雷身後。

　　菲格拉歐一臉可惜地嘆道：「幹嘛那麼矜持。你要是肯多說幾句讚美，車費搞不好還可以再減個兩璐文呢！」

　　「恐怕這位小姐要的不只是幾句讚美吧！」懷亞特搓了搓前臂，像是這樣可以安撫受驚嚇的心靈。「我承認她駕車技術很好，那種橋要我用爬的過去我也不敢，居然能在上面讓馬車保持平衡。」

　　陡峭蜿蜒，繞過建築頂的石砌窄橋還是讓他心有餘悸，這簡直跟中途堡一樣是建築技術的奇蹟，只不過前者穩若泰山，後者危如累卵。每次傳來崩裂聲，他就絕望地開始向老伊卡祈禱。

　　格雷側過臉，神色古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我不會出賣你的。」

　　「啊？」懷亞特嚇了一跳。

　　「你的心跳變好快。」

　　「那是因為恐懼！她比我還高啊！總感覺要是鬆懈一下就會被一口吞了。」他打了個寒顫。「我好像了解被獵犬追逐的兔子的感受了。」

　　「喔？你有打過獵嗎？」菲格拉歐雙目閃亮，「在哪裡？跟誰？」

　　「我只是聽說的。」懷亞特簡短地答道。「時間不多，趕快看一看就走吧！」

　　說完他逕自快步向前，彷彿迫不及待。

　　「你的同伴不怎麼好相處啊！」

　　她皺起黑灰的娥眉，用手遮嘴嘀咕起來。

　　格雷兩手一攤：「他只是愛抱怨、古板了一點，還有點膽小。熟了就很好相處了。」

　　「希望如此。」

　　菲格拉歐看向在大門前轉過頭、一臉狐疑的年輕男子，推了把眼鏡。

　　為什麼教養良好、容貌英俊、個性老實的好男人都有對象了呢？

　　而格雷顯然料想不到他們的嚮導正覬覦著他笨拙的夥伴，舉手搭在眉間，充滿敬畏地說道：「這就是有巨人的博物館嗎？」

　　瞧見他眼中的光亮，菲格拉歐幡然了悟彼此是同道中人，在少年的驚呼聲中，她一把抓起對方的手：「沒錯！快來吧！讓我好好跟你介紹！」

　　菲格拉歐腳步輕快，臉上是止不住的燦笑。

　　她當然興奮啦！巨人是曾被認為只在傳說中出現的生物，珍稀程度與龍不相上下——唯一差異是從來沒有人抓到過龍。

　　據說王國西邊盡頭的阿圖頓山裡曾經有巨人的群集，但在僅有的入山口被密林吞噬後，就無人再敢踏足，關於外觀近似人類的高大物種的情報也就此斷絕。

　　雖然她等同於住在亞多戈伊，不過為了彌補那隻蟒紋魚闖出來的禍，這幾天她都四處奔波，還沒來得及一探究竟。既有錢賺，又能看到巨人，這真是找到肥羊——不，是好雇主呢！

　　她拉著格雷衝到大門前，一個轉身，一手叉腰、一手抓著格雷的手高舉，朗聲說到：「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亞多戈伊歷史與魔物博物館啦！前身是亞多戈伊騎士學院兼王立冒險者學校，後來因為冒險者的需求大增，於是把這裡的騎士學院與阿伊瑟斯的合併，這裡就變成單純訓練冒險者的地方。」

　　「第一任校長是昆堤．巴拉德，也是冒險者公會的初代會長。其餘有名的冒險者不計其數，現今的麥森伯格、瓦爾德、莫哈特，都是那時發跡墊下了基業。據說在創校二十年後，曾因學生魔力暴走導致的濫殺事件一度關閉，巴拉德家四處奔走才保住了學校。」

　　「三十年前正式廢校後，才改建成現在的樣子。不過主要是把教學樓和其他公共區域分開，教室之類的變成現在的魔獸研究院，正門這一帶則變成博物館。包含聖堂在內的其他設施其實沒有多少變動，幾乎都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非常有歷史價值。」

　　她一口氣說完，心滿意足地看著格雷滿面容光、點頭如搗蒜。他鬱悶的同伴也一掃陰霾，目光崇敬地仰望黑鐵尖拱門上的古舊徽記。

　　自治議會沒有愚蠢地拆掉或重鑄，僅僅是去掉青苔汙痕，修補裂縫。徽記的金邊歷經歲月，散發出古樸穩重的氣息。

　　代表守護的盾牌，代表人民之力的短劍，與代表探索的繩結，然後是代表王室的冠冕。這可不像阿伊瑟斯大公家徽上的銀色冠冕，而是金黃色、代表國王的七重寶冠。

　　「對啦！你們知道冒險者的由來嗎？」

　　菲格拉歐領著他們穿過大門，一邊向守衛打招呼，上了年紀的灰髮男子開心地展露缺牙的笑容，朝著他們揮手。

　　「我知道！一百五十年前，埃爾昆王為了對付戰後各地四起的魔獸，徵招平民參與討伐，之後為了管理這些具備武力的人，成立了冒險者公會的前身，也就是——」

　　格雷亢奮的嗓音嘎然而止。他停下腳步，靜默地望著中庭。

　　菲格拉歐墊著腳尖、無聲無息靠近，悄聲說道：「很美吧！我敢說，就是阿伊瑟斯的貴族宅邸裡，也沒有這麼壯觀的噴水池呢！」

　　這是博物館內僅次於展品她最喜歡的地方。她還從沒遇過有人見了這景觀而不驚嘆。

　　那是座與周圍建築截然不同，明亮優雅、甚至予人聖潔之感的白色噴水池。晶亮的水珠沿著石雕的層層花瓣滾落，花瓣邊緣的曲線如侍女手編的蕾絲般繁複細致，水珠在其間輕盈翻滾，雀躍如同初生雀鳥的啼鳴。

　　水池正中央的高處，靜靜佇立著一座雕像。一名身著柔軟長衫的女子輕彎背脊，手中水瓶斜傾，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奔流自瓶中流淌，躍過花瓣，落入下方正圓形的水池。

　　雕像後腦是石雕的光暈，慈母般的圓潤臉孔上，閃耀著綠寶石的柔和光芒。

　　「女神垂憐，賜萬物予生息。」菲格拉歐用指尖輕觸額頭與胸口，輕聲低語。「亞多戈伊因女神而得以存活，儘管一度覆滅，但如今人們再度建立起城牆，築起了安居之地，這一切都是水之女神的恩澤，我們不能忘卻。」

　　語畢良久都沒聽見動靜，她抬起頭，發現格雷仍面無表情，惟獨凝視雕像的雙眼熾熱如火。而一旁的栗髮男子明顯焦躁不安，似乎試圖想做什麼，卻不敢行動。

　　「咳咳！這都是遊覽手冊上的說詞，我是沒那麼虔誠啦！」她瞄了周圍一眼，壓低聲音。「不過這裡大多數的居民都是信仰深厚的教徒，一半以上的冒險者也是，你最好別表現得太明顯喔！」

　　格雷回過神，驚訝地眨了眨眼。

　　菲格拉歐促狹地歪著頭：「你也知道這裡的人類只要出了城牆就是弱勢的一方，女神教也的確拯救了人類好幾次，更不用說還有那信奉女神的騎士團。只要住在這一帶的人，幾乎都曾受過騎士幫助。虔誠不說，還有不少狂信者。只要你對讚美女神有一點遲疑，就會立刻視你為敵人。」

　　「如果你有打算在這裡長居，這東西可是必備品。」

　　她掏出一片金屬牌，白色小花漆料斑駁，似乎配戴許久。

　　「我們並不打算待太久，謝謝妳的提醒。」

　　懷亞特沉聲說道，伸手拍了拍格雷的肩膀。

　　菲格拉歐微微一笑：「還好你們是遇到我，換做其他冒險者，可會被煩死喔！對了，也別跟奧巴斯老頭提起，他那副尊容可是狂熱的女神追隨者呢！」

　　懷亞特哭笑不得：「這麼說亞多戈伊的第二大人物不太好吧？」

　　「哼！還不就是個頑固老頭！別再提那個捲毛肌肉男了！去看我們的巨人吧！我期待好久了！」

　　菲格拉歐嗤之以鼻，再度牽起少年，愉快地邁步而起。

　　「糟糕！到頭來還是沒機會問到懷亞特先生的聯絡方式啊！」

　　菲格拉歐依依不捨地看著一高一矮的人影消失在扭曲的街道盡頭，失聲哀叫。

　　要是透過公會，奧巴斯又要囉嗦個沒完，不問出她的目的勢不罷休。但妙齡少女的人生大事通融一下有何不可？這腦袋硬的跟鐵砧一樣的老古板！

　　她嘟起嘴，隨意踢起路旁的陶罐碎片。鏗鏘響後碎片落到攤販前，對著街道發愣的小販注意到菲格拉歐，立馬漾起燦爛的笑容。

　　「歡迎歡迎！這些都是上個月才醃漬的，現在味道正好，香醇濃厚，滋味獨特，美麗的小姐要不要來一罐啊？」

　　說著他拎起最右邊的陶罐，遞到菲格拉歐的手上。

　　「三璐文？」

　　她搖了搖重量異常輕的陶罐。

　　「小姐常常經過這裡吧！我算妳兩璐文就好，下次再麻煩妳光顧小店啦！」

　　帶著兜帽，露出滿嘴鬍鬚的男人諂媚地搓搓手。

　　菲格拉歐翹起嘴角，掏出兩枚銀幣放到桌上。

　　「謝謝惠顧！」

　　小販的呼喊消失在身後，菲格拉歐熟練地穿進迷宮般的小巷，來到一處建築夾角。這個角落剛好四周都沒有窗戶，非常隱蔽。

　　她拔掉木塞，絲毫不怕弄髒手般直接將陶罐倒置，在掌上搖晃。落到她纖細指尖的不是黏稠的魔獸內臟，而是一小捲粗糙的薄紙。

　　她單手挑開彎曲的紙面，瞇起眼。閱讀完畢菲格拉歐將紙捲在手中搓揉了一下，紙張立刻碎成粉末，消失無蹤。

　　正午的鐘聲敲響了，深秋的斜陽照不進這巷弄深處，只有那高高在上的樓頂沾染了點金光。菲格拉歐仰頭出神許久，才收拾好陶罐，有些無奈地搖晃著雙臂，踏上階梯。

　　「唉，好不容易有機會交到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