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一繁無所畏懼、目光直迎,淡然自若問道:「想真死人,還是假死人?」將客戶一切不合理的要求,於預算內最大尺度具象化,方得以衡量行銷專員的執行能力。傅大師斂起陰冷目光,笑了出來,說道:「出版社總編被我這麼一問的時候,愣住了。」孟一繁喝了口咖啡,吞嚥,嘴巴依舊鼓動不停,傅大師記得有人曾提過她是自閉症者,欲說又止時就是這副模樣,笑道:「但說無妨。」
既徵得客戶「但說無妨」,孟一繁開啟了她的專屬語言:「基本上殺人預告的想法還是有些狗血老套,畢竟全球每個國家社會,每天至少都會出現幾則真實的殺人預告,效果也不過痲痹群眾一兩天。經過疫情和戰爭,說好聽群眾已淡定到不為外力撼動,講白了比起生死,更願享樂當下⋯⋯這麼做,書不但無法大賣,還會受到嘲諷譏罵、淪為笑柄⋯⋯我個人不太認同推理小說,至今仍創作著什麼『暴風雪山莊』、『孤島模式』、『封館空間』這類殺人手法,就像辦宣傳活動、開幕酒會,即使邀請函發出,也不能確保受邀人一定會出席。極度不可思議,小說裡的人物竟會在算得剛剛好下雪的天氣,一個不落的全進了孤島山莊,遭遇無人察覺的封館情況,最終任由兇手殺完大半才看出端倪⋯⋯行銷有預算限制,絕不會採用這種沒效率的殺人手法,起碼也得先進行市調。」
傅大師頓覺好笑,已經很久沒聽過他人的當面批評,故作苦惱:「市調啊,也對,和犯罪踩點同樣意思。那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孟一繁打開筆記本,翻查行事曆,說道:「您計劃何時出版新書?請給我時間表。」傅大師忍住深沉而慷慨的激昂情緒,說道:「封筆作,需充滿激情火花、燦爛奪目,沒有時間表,就算耗費僅存的數年,也想讓它大放異彩⋯⋯。」孟一繁打斷話頭:「本公司企劃向來迅速精準,如果不是運轉百億資金的專案,企劃專員耗費數年才能規劃一項企劃案,根本無能,那種企劃案也沒有執行的價值。一個月內必定給您滿意的書企。」真不曉得打臉誰,文壇一直存在「推理鉅作實乃預測未來」的觀點,但凡晉升殿堂級的推理作家,一部作品得嘔心瀝血以年計,方能受讀者追捧。世代交替嗎?像孟一繁這類人,靠著炒作話題的腦袋和手腕,輕蔑文學文化本質,令傅大師有些莫名厭惡與嫉妒,厭得是她凡事講究速成的觀念,妒得是即使她只製造曇花一現的話題,亦能達標成就感⋯⋯不,或許真正厭妒得是孟一繁那顆創意無窮盡的腦宇宙!
「慶幸自己早生幾年,過得幾年死去,免去了對人工智能的恐懼。AI、ChatGPT我不太懂,能電腦打字已經極限,不每天用筆紙抄寫些文字,感受不到是不是真活在文字的世界裡⋯⋯翻譯、資料蒐集分析⋯⋯未來都是高失業風險族群吧。」傅大師發自內心、不帶幸災樂禍的感觸,孟一繁補充道:「還有演員歌手、學科教師諸多職業,跳水式縮薪,嗯,行銷企劃也在列。」傅大師頗意外孟一繁居然納入自己:「妳擔心?行銷企劃第一把交椅、話題炒作女王。」孟一繁堅定地搖頭回答:「不擔心,ChatGPT就算寫得出水準不錯的企劃文案,如同人腦思考,但昇華不了獨步創意,否則人類自生肉吞血時代起,相互研究數十萬年,為什麼男人還是搞不清楚老婆,會熱衷購買壁紙花紋般的碎花洋裝,或掛線挖洞的綁帶衣?」戳中多年來女性因時尚潮流,衍生出夫妻眼光差距的爭執傷痕。
傅大師會心笑道:「妳是人定勝天類型的吧?」聽出他口吻裡調侃語氣,孟一繁回道:「人類自以為比猩猩高上百分之二的基因優勢,主宰宇宙,就自稱『萬物之靈』,殊不知其實香蕉百分之五十的基因和人類相同。」傅大師一愣,孟一繁嘲諷咱們人類算半根香蕉?
續聊一刻鐘後,孟一繁送傅大師到門口離開,臨走前他忽問:「想真死人,能行?」孟一繁不語,目光不經意又被走道上的血痕吸引去。傅大師默默搭電梯下樓。身後的魏錦婷、ERIC喊叫孟一繁,兩人豎起大拇指,F廠企劃案到手。魏錦婷的內線電話響起,她接起應聲後便說:「元叫妳去他辦公室一趟。」前後差不到幾秒,唐曉筠也接起外線電話,猛地怪叫一聲,摀住話筒站起身,神色慌張地喊道:「一繁,旅展和我們簽約的ShowLady主持人失蹤了!」ShowLady主持人失蹤,讓客戶的Live節目開天窗,賠上的不止違約金加公司口碑,更重挫行銷執行能力──尤其是她孟一繁的名聲。
繞進元箋修的辦公室,一名長相完全異於方才貴賓室元執行的臉,由筆電後探出,是張方圓臉、小八字鬍,乍看頗有威儀,顯是八方玲瓏角色,他問道:「小雷今天又怎麼回事兒?」孟一繁挑了顆豆狀鋼椅坐下,說道:「還能怎麼回事兒,假扮你囉,『雷普利』有挑黃道吉日?」策略制定組長,雷衍行,罹患全球罕見的「妄想性人格障礙」精神疾病,俗稱「雷普利症候群」,病徵是缺乏自省能力,敏感多疑、易猜忌他人忠誠,雷衍行畢竟與元箋修朝夕相處,假扮起他不僅得心應手、維妙維肖,還多帶分優雅氣質,脫除元箋修的市儈氣息。全公司的人,見怪不怪。元箋修再問:「那傅大師又怎麼回事兒?」孟一繁續杯咖啡,緩飲,說道:「既然在乎,剛才為何不進來一起會談。」口頭報告傅大師委託書企事宜。元箋修大喜:「小孟,妳說未來我們是不是連出版業務都能包攬。」原則如此,然孟一繁仍潑冷水:「貪多必失。集團總裁的才華,您,不具備;也無分立子公司避稅的財富智識,我們一起好好守住公司,夠了,勿求跨足廣告業、出版業多類產業,破產之端始於白目。」元箋修真白了孟一繁一目,揮手趕人:「出去出去。」
孟一繁起身準備離開,忽又坐下來,說道:「忘了報告,旅展裡,我們替C航安排的表演主持人,失蹤了。」元箋修大為納悶:「失蹤什麼意思?」孟一繁解釋:「字面意思,就是在展場裡不見了。」元箋修總算聽明白,彈跳起來,急道:「什麼!不見了!那妳還好整以暇的坐在這裡跟我閒聊!快去找呀!」孟一繁認真說道:「主持人失蹤,要先去會場了解情況才能解決,著急沒用⋯⋯嗯⋯⋯你對『嚴昊霖』熟不熟?」
墾丁海底相遇那日,孟一繁連夜驅車開回臺北,母親的柑仔店店面貫連住家,早年打通兩間平房舊宅,住家這頭的前門前院,現已做為後門後院,孟一繁進出由此。凌晨兩點多剛入客廳,就見到父親孟本開著電視打瞌睡,螢幕上播放著父親最喜歡的卓別林,其最後一部默劇電影《摩登時代》,故事背景為美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經濟大蕭條時期,充斥資本家、工人、機器和流水線生產間的矛盾平衡,無聲笑點諷刺。孟一繁國小時常陪父親觀賞京劇節目和卓别林電影,因不愛說話,不但不覺無聊,反而對於京劇唱腔緩慢,及無聲電影畫面力度,深為著迷,她希望未來能像卓别林,僅透過肢體動作,即可傳達更精細的思想意涵。幾年前父女倆還專門飛趟捷克布拉格,一連觀賞十多齣黑光劇表演,每間不超過百人的小劇場裡,演員運用黑暗與螢光效果,充分展現豐富肢體動作,一小時內的舞臺效果,令人目眩神迷,相較時下過分倚賴臺詞傳遞情緒的戲劇表達,演員的眼神嘴角、移步走位等細緻動作,足以撞擊人心。
母親此時已睡下,孟一繁輕輕關掉電視,回自己臥室。臥室除了衣櫥、床鋪外,整間房像極一間調查室,牆上懸掛一面白板和玻璃板,色號齊全的白板筆按藍、綠、紅、黃、黑五種色系,插在透明方形壓克力筆筒內,書桌上各種電子產品,包括印表機、筆電、平板和電子書閱讀器等,清一色是豆沙粉和玫瑰金,明明像父親一樣喜歡看黑白默劇電影的人,卻又追求如同京劇點翠面靨的斑彩華麗。
進行網路搜尋,出乎意料,水鬼先生身份很快確認,大長串訊息迅速出現在網頁頁面上──嚴昊霖──因意外導致脊椎雙腿的殘障之前,是位低調兼具高調的企業CEO,孟一繁對此名不陌生,只是不知其長相,嚴昊霖日常作風行事相當低調,而智詐腕絕以行企業併購的冷酷高調聞名,他至今已失蹤兩個多月。
誰也不曉得他正沉屍墾丁海裡,化成水鬼先生。
孟一繁將嚴昊霖的網路照片及相關新聞報導,全彩列出來,張貼於玻璃板。
就這麼陳屍海底,委屈⋯⋯抑或不委屈?
孟一繁盯著嚴昊霖容貌,這人,活著時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