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項專案 (1-2)

      隔週收假，孟一繁踏進商辦大樓電梯裡，隨後又有兩人進入，一名宅配員推著兩大箱貨物，朝孟一繁喊了聲「孟小姐早」，是每個月都會定期送貨到公司的熟面孔，而另一人衣著破爛，渾身骯髒至極，垢髮污漬甚至遮掩了原本容貌，看來是由宅配車中跟下來的。三人走到距離公司大門外數公尺的地方，濃烈漂白水味道便侵襲鼻腔，瀰漫整個空間，孟一繁瞧宅配員的神情有些無奈，便說：「我在這裡簽收可以嗎？」宅配員如釋重負，趕緊回答：「可以可以⋯⋯但貨很重喔。」孟一繁簽了個「閔」字，等宅配員轉身回電梯下樓後，她沒阻止那骯髒男人繼續跟著，因為出現了更鮮明景象，吸引她的目光注意力。

      一條血痕從電梯內開始，橫掃過走道，直拖曳進公司裡。

      剛走近公司大門僅一步之遙，一小灘漂白水潑了過來，孟一繁無動於衷，反倒那渾身骯髒的男人，嚇了跳開去，就見公關媒體組的電腦設計師ERIC，彎著腰奮力拖地，孟一繁伸手遞出一隻紙袋，低聲說：「ERIC，你訂的貨送到了。還有這個給你。」ERIC抬頭，口罩之上露出笑眼，問：「送什麼？」孟一繁笑道：「馬桶坐墊消毒液。」ERIC閔，同時精通2D平面視覺和3D模組建構，不可多得的視覺設計人才，原先人生目標乃成為一名漫畫家，然出於自覺畫功不足的貶低感，決心先到漫畫社應徵編輯，不料生平首次踏進夢寐以求的漫畫社後，被忙碌失序、疲憊混亂的工作環境，觸動潔癖強迫症的恐懼，瞬間信念摧毀，沮喪非常。自來到本公司，孟一繁建議ERIC莫遠離夢想，何不著手挑戰畫動漫圈新流行的條漫，是以他目前斜槓兩份工作。

      ERIC無意識調整胸前配掛的迷你空氣清淨機，接過禮物、放定拖把，將兩大箱宅配貨物拖了進去。孟一繁走向那瑟縮成團的骯髒男人，說道：「ERIC訂了酒精噴霧、乾洗手、鍵盤清潔器、除塵凝膠，還有桌上型吸塵器，祢還想進我們公司嗎？還是要待在大樓逃生梯？那裡很少人會去。」孟一繁不等那骯髒男人表示，兀自走向逃生梯門，推開。

      尚未經過組員位置區，策略制定組副組長魏錦婷，瞄見孟一繁，忙從位子站起，招手喊道：「一繁，還好妳進公司了，我這邊接到一項緊急企劃，二十分鐘後就要向國外口頭提案。」孟一繁快步走到魏錦婷身邊，細看電腦螢幕上的廠商來信需求，說道：「哪家案子這麼急⋯⋯。」著名F科技大廠，下週在德國漢諾威電腦展的攤位上，有座L型壓克力展示檯閑置，本打算按照舊規，用來展示電子產品，誰知哪個握有實權的股東筋不對，硬要求該公司企劃部，在已發包硬體工程的節骨眼上，隨意篡改企劃，並且不知人間疾苦的說道：「老是展示電子產品太沒有創意，聽我的，改。」

      一句話，足以令企劃部血流成河。

      三種結果，要嘛企劃部拒絕修改企劃案，股東則怒極大罵：「工程公司不是長期配合我們嗎，『小小』的改一下都做不到？」其弦外之音，我是公司股東，你們看不起我，故意不聽我話是嗎？要嘛企劃部問怎麼修改，股東馬上嚴厲教訓：「你們企劃部不會動腦嗎？」其話外之意，就是要改，但我要知道怎麼改的話，還需要你們企劃部幹嘛？最好的一種結果，改了、企劃成功了，最後股東洋洋得意的宣布眾人，是我的功勞。F廠企劃窗口，緊急挑選了展覽設計、行銷企劃和策略顧問等，五間不同產業的口碑公司，徵案額度兩百五十萬元。魏錦婷開啟副件的平面設計圖，皺眉說道：「我查過確實是F廠徵案，他們企劃部也急，也想順便試探各家公司的企劃能力吧。」

      「ERIC，你認為怎麼運用好？」魏錦婷問道。ERIC依舊沒喬定桌上型吸塵器，該放哪兒，撓頭說：「一般是展示自家產品，要不查一下他們之前的產品視覺風格，再創新設計。」魏錦婷瞧孟一繁盯著平面設計圖，久久不語，擔憂錯過提案時間，欲開口催促，孟一繁忽然提出風馬牛不相干的問題：「ERIC，你有沒有認識其他去過漢諾威展館的人，硬體監工師傅或跑國外的設計業務都行。」ERIC一副大顯身手模樣，振奮說道：「記得有，要問他們什麼？」孟一繁接下來卻神操作發言，令魏錦婷和ERIC大為錯愕，說：「我記得漢諾威展館蠻偏僻，第一問他們附近有沒有餐廳和旅館，第二問他們館對館之間，距離是多遠，嗯，錦婷，麻煩妳查一下展覽期間的氣溫是多少。五分鐘後見，我先去泡杯咖啡。」

      孟一繁再度低頭凝視地上的血痕，一路前往自己的辦公室，忽愣住，望向傳統罐頭塔後方，那不明狀態，同時由背後傳來，唐曉筠神秘兮兮且興奮的聲音，她趨前說道：「一繁，有名人找妳，在貴賓室。」孟一繁緊盯塔堆，轉頭反問：「今天有誰進過我辦公室？」唐曉筠忙搖手，尷尬暨直白說道：「沒有沒有，誰會想進妳辦公室。」孟一繁輕笑，也對，那麼換個問法較佳：「今天一早只有妳說得那個名人來？」唐曉筠回答：「今天來得客人都蠻莫名其妙，除了名人外，還有一對準備結婚的新人。」孟一繁歪頭不知思考什麼，說：「新人呢？」唐曉筠說道：「回去了，但有留下他們的需求，我說等我們討論過後再聯絡他們⋯⋯噢，對了，我覺得那個新娘好像認識妳。」唐曉筠隨即說出新娘全名，孟一繁臉頰微微繃緊、鼻息輕嘆，回道：「好，我再一下就過去。」唐曉筠下巴揚了揚貴賓室，竊笑說道：「唉，『他』又在裡面。」孟一繁調侃道：「感慨言不由衷。妳巴不得和他來段辦公室戀情不是嗎。」唐曉筠倒直承己意，笑道：「又不只有我，阿嫣、芊芊、小穎也是啊，他算公共財、公共財。」

      唐曉筠出去後，孟一繁將揹包擱置辦公桌上，此刻雪首藍羽的虎皮鸚鵡見孟一繁，大聲喊道：「一繁陪我聊天，早安。一繁陪我聊天，早安。」孟一繁走向牠，輕撫胸毛，並從一旁飼料罐，倒出混合黍、稗、尖粟、燕麥等穀類混合配方到手心，餵食牠，笑語寵溺：「小玄陪我聊天，早安。」

      「陪我聊天」，是孟一繁進入中學後的寫照，亦是關鍵字。中學青春期時光，孟一繁對世界的探索欲更加強烈，也更排斥人際交融，她熱衷研究美國五十一區，相關外星人的實驗報告；英國尼斯湖與中國長白山天池，兩地孕育水怪之地形；永遠不錯過每一場來臺灣展出的埃及展；讓父親定期載她到臺中自然博物館看恐龍展，周遭同學和鄰居無人與她共鳴，漸久，她決定停止分享裏宇宙奧秘，更多時候，她學會獨白對話，卻遭受新一波攻擊，他們嘲諷歧視她的個人習慣，為她的自言自語行為做註記，終於在進入大學後，正式獲貼「奇葩」專屬標籤。入職幾年後，藉由公司年假和國外出差機會，孟一繁初達夢想，由參訪愛丁堡威士忌發源地，轉往私人行程到達尼斯湖，且為做中俄邊境農貿市場之市調機會，上了數趟長白山親睹天池，相當遺憾，未有足夠機會、時間等到水怪們現身。是故養起鸚鵡陪她聊天談地，暢所欲言。人魚愛麗兒之聲，封鎖鸚鵡螺內，則她孟一繁之語，交由虎皮鸚鵡共揚。

      用食指推動掛在橫桿下方的環型鞦韆後，小玄跳躍到鞦韆搖盪，孟一繁又從堆滿拉菲草球、水草絲球、玉米葉球等玩具的木盒內，隨機拿起一顆草球給小玄啣咬，說道：「晚點兒才吃水果喔。」決定暫時忽視他人闖入辦公室，導致罐頭塔的變化，孟一繁再度走出，到職員休息吧臺泡了杯咖啡，這區各種飲品零食，全是執行專案時所賸餘的廠商贈品福利，見微知著，公司經營成本調降，不該從廁所衛生紙開始，孟一繁待過的前公司，為打造錯誤門面，將各空間開得燈火通明，卻計較女職員們生理期會用掉多少捲筒式衛生紙，規定兩天才能補充一次，以致女職員們合購整摞衛生紙，每人分幾包塞進抽屜備用的奇景。重回魏錦婷座位，ERIC也已等在那裡，魏錦婷率先開口：「四月氣溫平均是零下兩度到十度，會積雪。」ERIC接續說道：「展場附近幾乎沒旅館和餐廳，參展人員進出都要靠計程車；每館館距，步行需約十五分鐘。」孟一繁輕啜一口熱咖啡，點頭回答：「錦婷，妳回覆F廠，L型展示檯，我們提案做成簡易咖啡吧。」魏錦婷和ERIC同步發出驚訝聲。

      魏錦婷、ERIC看著孟一繁轉身走往貴賓室的背影，不僅露出佩服神情，誰也猜測不到，業界公認的行銷企劃奇手，人稱話題炒作女王的孟一繁，是「自閉症」患者。孟一繁的解釋：「展館附近沒有旅館餐廳，任何參展人員一旦進入展場區域，每個人只要待上幾小時，會因氣候寒冷或步行館間，致使飢餓感增快，外加對外交通不便，他們不可能隨意離開展場，此時若看到有人提供免費的咖啡和餅乾，相信即使非F廠客戶，也會上前討要一份熱食，促成人潮攏聚。人的飢餓欲，非理性能克制。」

      慢悠悠來到貴賓室，孟一繁見元箋修和傅大師聊談歡甚，她禮貌性敲門，點頭說道：「傅大師您好，我是孟一繁。元執行，我來了。」元箋修再度重申，笑道：「傅大師，敝公司小孟若謙虛第二，業界無人好意思稱第一，你們慢聊，我先出去。」等元箋修出去帶上門，傅大師說道：「孟小姐好，元執行長真八面玲瓏。」孟一繁聽出話語間挖苦，毫不否定，直奔主題：「進來貴賓室之前，完全沒想到會有推理小說大作家來找，我冒昧推理一下，是否要我替您構思書企──一部推理小說的創意？」傅大師以肉眼難辨的微張唇，倒吸涼氣，好一會兒才直言不諱：「把殺人預告寫進書裡，妳認為能不能造成轟動？」孟一繁點頭道：「只要老梗能創新，觀眾還是會買單的。」傅大師眼神霎時變得銳利，字句清晰地問道：「什麼樣的殺人預告，才能製造話題，讓書大賣？話題炒作女王，妳會怎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