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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盧因鎮壓部隊匯合四小時後
夏堤安一雙紅眼裡浮起銀色碎光,正當她準備準備抬起手,對著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勞倫揮下時,一旁小巷陰影中走出一個人。
夏提安停下動作,頭部往後一伸,只見羅夏隨手將肩上青年丟在地上,不遠處勞倫已經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應了,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太迦什沒了動靜的身體,靜靜躺在那。
預期中的攻擊沒有落下,原本踩在手上的腳也收了回去,勞倫思緒越來越混亂,隨著意識一點一點沉寂,他上方兩人自顧自交談了起來。
「欸~這就要撤退了嗎~趁現在一舉將他們全殺了不是很好~」夏提安似乎是對此感到不滿。
「…別鬧了新人,這個節骨眼上,將他們全殺了對我們沒有好處,你以為皇城那一位是擺設用的嗎?」羅夏無奈。
「哈哈哈哈,沒了神子,就算皇城那一位再怎麼厲害,還不是得向我們臣服,神子真以為能夠拯救世人嗎?」夏提安彷彿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捧起肚子大笑了起來。
「……總而言之,妳現在是聽命於彌賽亞大人的,大人已經拿到他想要的了,他要我們回去為接下來準備,儀式就要開始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夏堤安收起笑容,回過頭又看向身後街道,她視線落在不遠處勞倫身上,想了想又補了一句。
「那麼、再見啦小白鼠?」
蘇菲、阿麗塔被綁走,部隊全員陣亡,其中莉婭生死不明,而唯一還清醒的勞倫,只剩下見證這一切的功能,雙胞胎墮者下的毒素已經擴散到全身,喉嚨劇烈灼燒著,他再也不能發出回應,意識沉浮的最後,夏堤安與羅夏展開能力離開了這處戰場。
眼看10分鐘將要過去,他卻連確認莉婭生還都沒有辦法,在意識沉入一片漆黑之前,遠處響起高跟敲在地上,清脆的步伐,正朝他這邊靠近。
昏過去前,勞倫抬眼,看向來人,露出了放心的笑容,硬是吐出了隻言片語。
「啊……是妳啊…太、好…了……」
說完,他便沉入昏迷中,只見身前逆著月光,被黑影遮擋的人影,微不可察了發出了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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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久違的憤怒。
上一次產生這種情緒的時候,是甚麼時候呢?
印象中是八皇子叛變,神子降生的計畫被薇洛斯殿下發現,而她作為下任君主,有一定責任與義務,必須捉拿回這位自己名義上的親生手足。
是的名義上。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她是不會看錯的,原本的艾德蒙不會那樣子笑,頂著與皇姐幾乎一樣的面孔,卻笑的乖張內斂,看待每一個人總是冷淡,眼角卻微微上揚彎著。
違和感。
她本能的警鈴大響,在母親將這件事交到了自己手上後,她在地牢中見了那個男人一面,即便是十幾天不吃不喝,蓬頭垢面,眼前的青年一雙眼睛依舊亮的嚇人。
莉婭作為近侍陪在她身旁,可面對這樣駭人一雙眼,薇薇安還是忍不住倒退了幾步。
僅隔著一片鐵欄杆,隱藏在一片漆黑中的青年,沒有毀掉這些如同廢鐵般、等同裝飾的欄杆,其中原因,也不過是因為現下在他面前,還有真正的神子同行。
僅僅是忌憚著神子所以沒有逃走,薇薇安不會輕易相信這個皇弟的,她向前一步,鼓足了氣勢,對著艾德蒙開口。
「降生計畫失敗,你沒有成為神子,艾洛斯早已經死了,整個計畫中上千條性命因你而亡,本來殿下以為幾年前蕾西亞博士已死,就算是打消了你的願望……可你不惜代價,甚至暗中與反抗軍勾結,並且還招集了流浪墮者們——艾德蒙、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做什麼?這話不該是妳向我提問吧,薇薇安?」漆黑中傳來了回應,語氣平平淡淡、沒有起伏。
「…那我換個問法。」薇薇安微微皺起了眉,抿了抿嘴,思考不到片刻,沉吟著接下去說,「對你來說,成為神子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呵呵…同樣作為這場棋局裡的一員,該說妳是天真的可憐,還是正因為是那個人的孩子,所以連這一點都跟她異常相像呢,薇薇安殿下?」問詢替代回答,艾德蒙抬起眼反過來問。
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是一如往常天真,艾德蒙想。
尤其在聽見薇薇安問詢後,艾德蒙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偌大牢房中,高處牆上唯一一扇鐵窗照進了月光,在此時不偏不倚落在了艾德蒙身上,漆黑退去、薇薇安越過沉寂,對上了艾德蒙愉悅的表情,她想說的話卡在喉間,一時半刻忘記了接續。
「你應該知道,即便獻計在多條人命,在白塔遴選的機制中,你不會是第一人選,除了我之外,相信從計畫開始已經接觸白塔一陣子的你,不可能不會感受到,卡在非墮者也非覺者狀態上——你認為你現在算是什麼呢……艾德蒙。」一旁莉婭在此時發了聲,一雙碧瞳瑩瑩發著光。
艾德蒙不置可否,想到前一陣子,計畫中最重要的部分,已經完成,接下來就只是時間問題——他只需要等待、等待果實成熟。
「妳認為呢神子,天生就擁有力量,一切都源自白塔的妳,甚至不需要努力,選擇就會來到妳的面前供妳選擇,妳要做得緊緊是動動手指選擇其中一方,會明白我的心情嗎?」
「……」莉婭不語,同時也不解。
但一旁的薇薇安臉色卻大變,臉上笑容退的一乾二淨,這一改變當然沒能逃過艾德蒙的觀察,他愉快低哼了一聲,不顧對方意願,還打趣了起來。
「不理解也很正常,不過妳身旁那位,大概會懂吧……臉色別那麼難看嘛薇薇安,即便我不說,那一天也會到來的。」
艾德蒙低下了頭,老舊牢房中,破損的管線漏著水,滴滴答答以緩慢速度落在水泥石地上,化作涓涓細流,在他面前形成了一攤小水漥,他看著、倒映在裏頭,自己歪曲的笑容,他接著說。
「我只是人工的造物,一出生就被決定了命運。」
「就在我認為終於有了籌碼,可以與創造我的人對談時……」
「我卻發現,對於創造我的人來說,我的價值已經不再有意義,我想保護的東西,最終也成了這場棋局上隨處可得、隨手拋棄的其中之一……」
他低低說著,來到語末時,特意看了薇薇安一眼,似乎是在暗示著什麼,他眨眨那雙淡翡翠的瞳孔,臉色蒼白表情坦然平靜,似乎已經預見了結局。
「所以,妳問我到底想做什麼?」
「我只是想,創造不需要神的世界……但在那之前,我需要先成為神,才有資格審判這個世界——不是嗎?」
至此,對面兩人不再言語,而艾德蒙也失去了交談的意願,窗外月光黯淡,遠處雲層飄過遮擋得一乾二淨,牢房內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一如開始。
最終,在確認完事件最後結果後,她們一起退出了地下牢房,揮手叫來了待命侍衛,準備將艾德蒙帶上車,前往流放的地點。
薇薇安走出地牢,看著先她一步在外戒備的莉婭,她想起那張蒼白決然赴死的表情,壓在心頭上沉澱情緒,非但沒有減輕、似乎還加重了些。
「哪……莉婭覺得呢,女皇殿下她…」她長舒了口氣,試圖驅不散心頭煩悶。
「沒事的殿下,事情已經結束了,這樣的結局對薇洛斯女皇殿下和"他"來說,無疑是最好的了,那千條人命也都已經得到了撫慰,聖廷會在過幾日,與議會12貴族家主們一起…」感應到友人不安,莉婭尋思著想說些什麼,可到頭來挑挑揀揀還是和報告任務脫離不了干係。
「…噗!」
聞言,氣氛呆滯了幾秒,薇薇安反倒是噗哧笑出了聲,她彎起一雙金眸,抬手抹去生理性淚水,原本眉頭緊皺,如今卻因為莉婭的不合時宜,感到荒唐。
「啊……這種時候,不該說這些嗎?」莉婭微微睜大了眼,似乎是感到不解,為何對方要嘲笑她。
「不是啦!」薇薇安平復語氣,收起笑容後說,「莉婭這樣就可以了,我沒事了,莉婭不要想太多,我只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這些,明明同樣是一個母親、雖然說廣義上"他"是在培養艙長大,可狹義上他還是跟我有著同樣血緣關係,看著他說自己無能為力時,我卻不知道是要感到心痛,還是感到憤慨……大概是因為,在我心裡的認知中、他並不是原來的艾德蒙。」
「我也不懂…。」莉婭忽地沒頭沒尾說了句。
「莉婭…?」薇薇安眨眨眼,擔憂詢問。
只見相比未來,還相當至稚嫩,那雙還沒有長開的手,如今終於以自己的方式,與友人一同踏上了歸途,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消化這個世界的所見所聞,可是她還是跟不上,人類的七情六慾對她來說,還是過於複雜。
因為她生來就是強者,代表著這個時代的象徵,所以她才有讓薇洛斯給薇薇安機會的能力嗎?
她不明白也不懂。
這份力量有那麼多人虎視眈眈,可她卻不明白為什麼必須。
鳥兒為了飛上天需要學會飛翔——那如果牠生來就會展翅呢?
答案大概是無解。
莉婭張開手,又握緊,再打開、她的掌心空無一物。
一如開始那一天,可些微不同的是,他人命運也可以和自己交會,並放到了自己手上。她眨了眨眼,不消片刻,張開的手心上,多了另一隻白皙纖長的手,正輕輕搭在她掌心,碧瞳微微晃動縮小,一旁傳來薇薇安的聲音、像在夢裡,不太真切,由遠至近——
——「不懂的事就明天再說吧,我們還有很漫長的時間的。」
瞬間,一些不屬於這個年代的記憶鑽入了腦海,伴著越漸濃重的血腥味,熟悉又陌生威儀的聲音響起,那是來自於誰,有一天會向她提起的未來。
——『莉婭,如果有一天要妳做出選擇,在白塔面前,妳會選擇作為神子的使命,還是選擇少數人的幸福?』
她記得的,她回答過這個問題,也記得、給出這個答案確切的動機,以及是誰,她都記的一清二楚。
眼前夢境在崩塌,而她不斷下墜著,最終沉入了一片溫暖汪洋中,視線所及之處皆是一片純白,遠方閃爍著一圈柔和白光,呈光暈狀放射,有段時間沒有接觸的白塔,正高立於那裏,一如開始、一如誕生。
於是她向前伸出了手,向著遠方白塔的方向,無數道聲音在她耳邊流竄,但更多的是屬於和某個人的回憶,血腥味濃重,血海淹過了她的腳下,她無處可逃、卻還是堅持著伸出手,像著白塔而去。
在一片腥紅淹沒她之前,無數不屬於她的記憶朝她湧入,青年和少女一同走過無數風景,群星高懸在頭頂,色彩艷麗,可他們卻笑得如此真切,直到結局到來前,緊握著的雙手都沒有放開。
博士和他的愛人長眠於此,一如無數次腦內的告別,飛花掠過天芎,地平線之上只餘二人依偎,就如同白塔的結局,與這世上大多數的人們。
腦內有個念頭告訴她,要覺醒、要覺醒…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或是此刻身為誰?又肩負著怎樣使命?
可她唯一清楚知道,如果就這樣回到"那裡",她會有多想念每一個曾經深愛她的人們,可如今她卻只能在自己的回憶中酣睡。
於是,回答最開始的問題,莉婭聽見接續,來自她的嗓音,堅定且決絕。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嘛!』
是的——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薇薇安教會了她許多,這其中也包含了與他人的相遇離合,明天會到來的,這不是妄言,而是確信。
白塔在伸出的指尖前消散,純白與鮮紅在一瞬退去,莉婭睜開眼,眼前是一大片金色稻穗,金燦燦搖曳著,像秋天溫婉的浪花,而她站在遠處凝望,看金色浪潮,一層層向腳下土地傳遞。
而中央是輪廓和形體都變得更為清晰巨大的白塔,莊嚴神聖聳立於那。
莉婭上前一步,伸手撫上了純白塔身,掌心感受著上頭經歷時間的紋路,而後將頭也抵上了塔身,瞬間、白塔光芒大盛,有如無邊無盡金色浪海中,指引方向,象徵希望的燈塔。
莉婭閉上眼,任由意識放鬆下來,陷入一片黑暗,有什麼看不見得透明實體,從白塔身上四面八方湧出,輕輕包圍了莉婭。
意識逐漸模糊中,她聽見了白塔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