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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母體」擬似體外殼逐漸修復,現階段他們的工作可以說是告一段落,接下來就只能等待時間了,看是重新投入熔爐懷抱的「母體」會先甦醒,改變航向,抑或是這一場賭局,莊家宣布時候到了,殘酷揭開了底牌。
不過他們還有漫長時間,不管是以前、甚至是以後,他們是如此相信著。於是他們接下來的時間,幾乎都在遊走各地,這段旅途暫時沒有終點。
就像此時,她跟在夏梅尼的身邊,有時在航母艦橋上,兩人肩抵著肩腳對著腳,相互依偎而坐。他們可以沉默一整天,兩人只是望著透明艦橋下,浸潤在黑海之中,殘破大小不一,路出海面的大樓群,陰暗的天空在遠方開了一扇小窗,像冬日裡的陽光,黯淡落下,偶爾有幾隻飛鳥掠過上方,發出短短低鳴。
有時候會一起走到定點,下去看看風景。
就比如現在,他們在地中海岸邊某一處,那裏開滿了大片雪白鳶尾花,遠遠望去就向一片連綿的雪色之海,與之一線相隔的,是不斷被浪潮拍打的軟綿星砂海灘,薇爾夏回望,身後是依然清澈見底的海水,而身前是鳶尾花海,難得厚重的灰暗雲層飄開,零落灑下一束又一束金黃的陽光,曬的海面燦爛。
夏梅尼站在薇爾夏身側,望著薇爾夏專注的側臉發呆,他在想些什麼,卻也沒有什麼,時間滴答滴答過去著,明明是人類為了規範自身,創造出的諸多規則之一,但夏梅尼就是忍住不住,擅自帶入了可能響起,或是不可能響起,如倒數的聲音,就向一種警示,在告訴他,時間要到了、時間要到了。
夏梅尼閉了閉眼,不知不覺已經傍晚,遠處薇爾夏向他招手,她正赤著腳,手上拎著藤編涼鞋,目光絢爛、笑容開懷,高聲喊著她。
「發什麼呆啊夏梅尼!你害怕了嗎,要不要比賽誰先跑到那裡呢?」
「誰怕誰啊,小鬼別太得意忘形!」夏梅尼只愣了一下,但沒有幾秒的時間,便將褲管捲起,踢開襪子和鞋子,跳下提道,向著少女在的方向跑了過去。
歡笑與嬉鬧聲迴盪在這一片花海之上,浪潮緩緩拍打著岸邊,隨著夕陽落下,夜色壟罩了這裡,遠方是異色審判,但今夜、離他們更近一些的,是圓滿的月亮,冷色光芒微微灑落。
不得不說,戰爭結束後,部分人類離開母星,隨著居住人口下降,這個星球正在恢復它原有面貌,綠色藤蔓蕨類逐漸佔據原來的高樓大廈,海洋除了分解不掉得不可燃汙染,海水也慢慢變回清澈蔚藍,除了天空時常灰濛,或許一切真的有可能回到從前。雖然到處還可見文明踏足的痕跡,但是比起百年前,現在的模樣,真的好多了。
持續沒有多久追逐,兩人體力上已經精疲力竭,雙雙倒在了沙灘上,赤裸的腳掌伸展,浪潮似羽毛般,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吻著他們的腳背,冰涼又帶著愜意。他們一起躺在海灘上,眼前是漫天銀河與群星鋪展,而海平面上月來圓滾滾在那,兩人之間不再言語,又陷入了那種沉默,就像是說好的默契,直到天空微微泛白,濃重夜色一角逐漸暈染成薰紫,薇爾夏雙手枕在頸部,沒什麼思考就開了口。
「對你來說,愛是什麼呢,夏梅尼?」
面對薇爾夏突然的問題,夏梅尼轉過頭,漆黑的眼瞳晃動著,似乎是在思考什麼,幾次下來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
一陣沉靜過後,大概是感到自己提出的問題為難對方了,薇爾夏背過身,自顧自繼續說下去。
「不知道也沒關係,因為你的答案也只有一個。」
在夏梅尼看不到的背後,薇爾夏眯起眼笑了笑,然後站起身,背離夏梅尼,感受對方疑惑的視線,薇爾夏沒有多做解釋,而是朝著浪潮與海面的交界走去。
她踏著輕巧步伐,沿著海岸線緩慢的走,任由夜晚浪潮一下一下,拍打在腳背上,而她踩在點點螢光幽藍上,在浪潮之上行走著。
遠方捲起一道大浪,在轉瞬間朝這裡奔騰而來,最終來到岸邊,就像覆攤的水,潑出去了,卻沒有最開始氣勢洶湧,只是堪堪化作一股嘆息,輕柔淹過她腳腕。
瀏海遮擋了夏梅尼視線,他微微撐起身,雙手向後撐在柔軟的沙中,他並沒有看清薇爾夏方才的表情,可他清楚地聽見了,那一瞬間、他的思緒有如深陷黑潭,他側過臉看著那個遠去的身影,不知疲倦的走在佈滿幽藍的海岸線。
能夠讓一個人奮不顧身留下,除了那個理由,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他們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相互糾纏著,想要答案時惶恐推開對方,得不到答案時卻撕心裂肺,兩頭獸會亮起獠牙誰也不讓誰,直至墜落、直至地獄。
薇爾夏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答案嗎?夏梅尼想。
「如果我說了,妳會留下來嗎?」
夏梅尼低喃,自嘲拉起一個笑,眼底是收不盡的愛戀,瘋狂生長,同樣在薇爾夏沒有注意到的角落,夏梅尼長舒了一口氣,他抬眼仰頭看向星空,同時握緊了拳頭。
本來想著或許只是小孩的一時興起,所以他耐心的與她交流,想著多過幾年,她就會長大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卻沒有退縮,或是轉身離去,事情開始無法控制,他曾經鄭重告訴過她,她的未來還很長,但他不一樣,審判降臨時,如論計畫成功與否,他都必須留下來見證這顆星球最終的結局,是演進、抑或是毀滅。
人類終將與群星同行,比肩群星嗎?
夏梅尼不知道,但他知道的,僅僅是,不想辜負那個孩子,一千多個春夏秋冬過去,她從少女長成了娉婷成熟的女人。
夏梅尼閉上了眼,在心裡回答最開始的那個問題——
——如果說真的不在意,那他大可以在她母親提出要求時轉身就走,而不是因為想起某人,所以腳步有了遲疑。
生而為人,向死而生,可有誰、卻不是打從心底害怕死亡。
少女腐爛化作枯骨的面孔在一片黑暗中浮現,緩緩轉過來,空洞眼窩幽幽盯著這一邊,似有色彩艷麗塗滿毒的花卉生長,穿過了那片幽暗,順著一片漆黑而來,緊密曖昧纏上了每一寸肌膚,每一寸感官。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惡夢。午夜時分夢到,在天亮之前一同被拖下深淵,卻在臨門一腳時,陽光打亮了室內,遠方有鳥鳴聲傳來,夢醒了。
這一夜終將無眠,海風帶來了一絲秋意,兩人在心思各異中不歡而散,旅途走入了下一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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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腳步越來越遠,像一種標記緩慢向著地平線延伸、再延伸,已經記不清、走過多少殘破城市了,所有破碎都濃縮了時光的痕跡,無一不彰視著,戰火如何舔燒著這處地方,曾經平和生活在這裡的人們,是如何狠心才能捨下自己的家園,逃往未知。
母艦上,老舊廣大的地圖鋪展,上好的牛皮紙在經過歲月沉澱也不減它的魅力,在滿室陽光照耀,細小灰塵浮在空氣中,被打亮成金色,倒映在薇爾夏眼裡,上頭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註記和路線,那是她和夏梅尼的旅程。即便戰爭過後,比起便利的科技,她還是更喜歡舊時代的產物,伸出手虛虛描繪著一條又一條鮮紅筆跡,還有一旁副上的該地點的畫像或是照片。
如果這段旅途,永遠不會結束就好了。
薇爾夏就只是一直跟著他,還是沒有想離開的意思,那一夜之後,他們的關係忽然降到冰點,不再那麼熾烈隱晦,而是全都往深淵裡丟下。
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等到發現時,儼然是如此姿態了。
明明只要有一個人坦承就夠了,但是卻沒有人要踏出那一步,因為真正怯步的原因,不是對方。是更為自私的。
薇爾夏握著畫筆,對著眼前景象發呆,夏梅尼不在她的身邊,他去幫她拿外套了,因為天候不佳,他們必須要在這裡待上一晚,明日才能夠啟航回到基地,所以薇爾夏只好邊畫畫邊等他。
她看著眼前景象,心中忍不住感嘆,如果沒有走到這一步,他們或許會生活在一處安靜地方,和平渡過餘生,沒有審判、無關乎抉擇。
這處明明已經殘破不堪,但是周圍纏繞綠藤紅花,不斷攀附在斑駁石塊上,肆意生長,像希望一樣,無盡無窮生根、開花。
畫筆在潔白畫布上掠過,清澈的藍開始暈染,潔白的雲團團成形,腳下是如鏡面般的黑水,小小漣漪擴散,男孩身周卻是無機質灰色廢墟,遠處水面如一片夜色,混雜著大大小小石塊鋼筋,或是歪斜或是隨意落在各處,是一種詭異的和諧,只有廢墟上方被陽光照進的撕裂口,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只可惜,人性的貪婪,最終把魔手伸到了「母體」上了。
留下的,就是這樣殘破而美麗的世界。
落下最後一筆,薇爾夏抬頭,遠方天空傳來滾滾雷聲,雲層濃重如潑墨打翻,夏梅尼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回來了,似乎站在她身邊看她畫畫有一段時間了。
「你……」
薇爾夏看不清對方表情,越來越黯淡的陽光模糊了對方眉眼,秋風冷冷吹起,似暴風雨前夕,傾盆大雨在一下刻將要無聲降下,盛大的、冷清包圍他們。
他們只是望著彼此,默契的,一時之間什麼都說不出,卻又什麼都說了。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他們面對的最近的一次。
薇爾夏彷彿是受不了,又習慣性低下頭,雙手緊緊絞著衣服下襬。
「夠了吧,薇爾夏。」夏梅尼先開了口,他嗓音帶著濃濃疲倦,還有一絲不可查的委屈。
話音剛落,夏梅尼轉過視線,迎上薇爾夏抬起的臉,她的表情錯愕。
隨著夏梅尼緩緩接下去說,薇爾夏的瞳孔逐漸放大,晃動著不安,但更多的視措手不及。
「回答妳最開始的問題,對我來說、愛是與妳有關的一切,有妳在的地方,我稱呼那為愛。」
明明在此前,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或許因為身分、因為年齡、因為那該死的使命,如今她最渴求的事物,伴著滿地鮮血淋漓,被殘忍挖了出來,捧到了她身前。
要,還是不要?只要一瞬間,他們之間,又可以是親密無間。
薇爾夏一瞬怔楞,金色眼瞳搖晃著,一點點縮起,兩辦嘴唇微微顫抖,任由夏梅尼向前一步,輕輕抱了上來。
「夏、夏、夏……我、我...」幾次開口下來,薇爾夏無法完整組織一句話,她只能無助重覆叫喊夏梅尼的別稱,眼淚也滴滴答答落在夏梅尼肩頭上,很快就暈染成了一片深色。
「噓...」夏梅尼眼角帶著笑意,他有一下沒一下拍著薇爾夏背部,「不用說了,薇薇,我都知道,知道妳希望我留在這裡的原因是妳,可是、我必須要修好母體,這是使命,也是…」也是枷鎖。
薇爾夏猛地抬起頭看他,眼神相當慌亂。
「你怎麼會知道......」
看著對方不安的小表情,夏梅尼輕輕笑出聲。
明明眼淚還不要錢似往下掉、小鼻子一抽一抽,卻這麼急於澄清事實,就像是怕他會生氣緊張。
真的很蠢呢。
夏梅尼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後撥開薇爾夏的瀏海,額頭貼了上去,低低的說。
「薇薇,妳知道母體之於我的意義,但我也希望妳不要忘記...」,眼看薇爾夏眼淚掉的更兇,夏梅尼失笑,又伸手擦去她的眼淚,「我一直在騙自己,妳只是個孩子,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大人們、妳的母親他們,為妳安排好的。就像妳曾問我愛是什麼,曾經對我而言,愛是相互傷害的源頭,直到遇見妳,我看清楚了自己。」
薇爾夏靠在他肩頭,靜靜聽夏梅尼說著,只見男人頓了頓,接著顫抖著聲音說下去。
「薇薇,只有妳......只能是妳,是讓我改變對愛的想法的人。」
因為年少時遇見了妳,妳比誰都善良,拯救了因為戰亂失去家的我,央求妳的母親救救我,雖然妳可能不記得了,畢竟後面他就被洛斯里克博士帶回家撫養,自那以後,再次見面妳已經長大了。
「夏,對不起我知道我很任性,任性著要一起跟下來…...」薇爾夏緊抓著夏梅尼衣服前襟,哽咽著聲音說。
「妳不需要道歉的、薇薇......,如果沒有遇見妳,我也不會被博士收留,也不會站在這裡,賭一個新的未來…...」
夏梅尼瞇起眼仰著頭,天上那顆彗星依舊靜靜待在那裡。
「不管妳與母體如何,我決定因為愛妳,而放棄有關生存,留在這裡陪妳,都是我自己的決定。」因為妳在大雪中握住我的手,帶我離開、給我一個家。
薇爾夏抬起哭的紅腫的雙眼看向夏梅尼,只見他微微一笑,閉眼親上薇爾夏的額頭。
「所以請妳,不要離開我,在一切結束之前,我將會一直、一直陪著妳。」
隨著夏梅尼低沉聲音消散,薇爾夏閉眼感受到面上一熱,溫熱、柔軟觸感,在唇上落下。
夏梅尼睜開眼,向上移動,又在薇爾夏額頂落下一吻,然後直起身子。
一雙黑瞳裡頭暗潮洶湧,濃烈感情化不開。
遠方太陽西沉,地平線紅艷如血,映照他們雙人影子,浮在水面上拉長延伸。
兩人相視一笑,雙手交握。
薇爾夏彎起眼睛,笑容燦爛、盈滿幸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未那麼明朗。
「在結局到來前,我便將自己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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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結束了漫無目的的旅程。
他又站在那個一望無際的草原了,仰視那個美麗的彗星。
薇爾夏昨天幫他傳輸資料幾乎是累壞了,所以只能自己一個人出來吸收晨間空氣。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畢竟這個地區只剩他和薇爾夏了,其他人都逃去了別的地方,尋找自己最後的安眠地。
不過,準備也算完成了,只差......。
夏梅尼眼神黯了黯,忽地轉身,拔出腰間的手槍。
槍口所指的,是一群身穿黑色軍服,手拿刺槍的軍人。
「竟然還不死心嗎…...。」夏梅尼咂了咂嘴,面露不善。
「既然彗星要衝擊這裡,那也沒有讓你復興「母體」,為這個行星的重生做準備。」眼前一群軍人中,不知道是誰這麼說著。
「開什麼玩笑......」夏梅尼咬牙,目光掃了掃周圍,忽然揚起暴戾的笑。
「你們不會有機會的。」
夏梅尼忽地轉過頭,背過了身子,丟下手中的槍,開始反方向狂奔。
那是通往地心,「母體」所在的基地位置。
見狀,身著黑色軍服的軍人們也紛紛回過神,全都跑了起來,並一邊舉槍射擊。
夏梅尼一個箭步向前一跨,輕巧跳下了山坡,閃身進了基地大門,只見光亮在他身後闔上,基地的走廊空蕩蕩的,夏梅尼沒有多做耽擱,喘了口氣後繼續向前,跑沒多久就撞上了聽見動靜趕來的薇爾夏。
「你怎麼......」
薇爾夏本來想問對方為什麼在這裡,但在看見了夏梅尼臉上的血痕和手槍時,她一瞬間明白過來。
她本來還想說些什麼,或許是叫他快逃,又或者是很抱歉把他捲進來的道歉,但是在話出口前,夏梅尼推了她一把。
「快去,去母體的身邊,最後一步了,薇薇......。」
只見夏梅尼身後大門被破開,來自敵國的軍人湧進,像是一片黑色汪洋,只見走道盡頭還在不斷湧入黑色軍人們。而眼前夏梅尼的笑容是那麼寵溺而溫柔,周遭一切就像慢動作,天地之間只餘他們兩個人,被水包裹著,只聽得見對方的心跳聲,薇爾夏想要張口,但眼前夏梅尼似乎沒有時間聽最後她想說什麼,她的心一點一點冷冰、緩緩下沉。
「我永遠愛妳,薇爾夏。」
眼前男人舉起槍,轉過身去,薇爾夏猝不及防肩膀被人推了一把,防爆閘門在她面前闔上,她還來不及反應,外面、槍聲大響。
「夏梅尼!!!!!!!!!!」
薇爾夏睜大眼,發出崩潰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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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槍聲停了好一陣子,但是閘門沒有開啟。
她該走了,要去幫他完成夢想。
心底有個聲音在催促著她,可她一時半刻卻站不起身,薇爾夏從膝蓋上抬起頭,才漸漸回過神,整個人縮成一團,待在角落,眼眶紅腫望著那扇隔絕了生死的門。
一生中只此一次任性的代價如此沉重。
薇爾夏咬緊了後牙槽,發出了不甘心的聲音,她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臂,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殘留,她的頭又低了下去,似乎是在喃喃自語,越說越小聲,最後抽了抽鼻子,還是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她想起那片花海,還有那一夜,以及更多更多的,只屬於兩個人的時光,最後畫面定格在那片草原,他孤單又落寞的身影。
可這一次她再不能往前走去,牽起他的手,從他的背後擁抱他。
薇爾夏思及此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笑聲,悶悶地從低垂的頭傳出,然後是越來越大,只有她一個人的癲狂,迴響在這片空蕩走廊上。
幾乎是同時間,整個通道牆側全都亮起了水藍色紋路,那是地脈開始運轉的徵兆,母體將要再次準備連接,距離一切開始、一切毀滅的時間,已經不遠了。
薇爾夏抬起眼,她視線看過去,藍色通道過後,是「母體」所在之處,她停下了笑聲,搖搖晃晃站起身,過程中再沒有發出聲音,幾次甩了甩頭,試圖讓腦袋清楚些。
薇爾夏站起身後,左看看右看看,確認不會再有其他敵人闖入後,毅然決邁開了步伐,朝著通道深處走去。
步行經過約莫5分鐘過後,壟長通道終於結束,薇爾夏發現這處場所跟剛才待的通道不一樣,抬頭映入眼簾的,是浮在巨大球型培養艙中,身周充斥著海藍色營養液,被稱作「母體」的少女。
她將手放上玻璃罩上,抬眼注視著黑髮少女,思緒陷入了遙遠回憶,回到她第一次見到「母體」時的場景——
——
「這就是母體?」
薇爾夏站在主機房前,透過巨大玻璃帷幕,望著底下藍色水晶球體。
裡頭少女閉著眼,黑色長髮飄散在身周,蒼白身體蜷縮在一起,就像在母親子宮中沉睡的嬰孩,在海藍營養液中載浮載沉,偶爾睜開的眼裡會浮現某種白色記號,證實了少女的確非人。
「是的,這就是地球本身的意識集合體,母體—AO的沉眠實體。」
夏梅尼一手插在白大褂裡,一手拿著淡藍色電子平板,向薇爾夏走了過來。
「母體到底算是...」話才說了一半,薇爾夏卻猶豫了,但最後還是又重新開了口,「母體究竟…算是什麼?」
「母體是地球的意識集合體,簡單來說妳可以把祂比喻為生命的起源,最開始祂只是存在於這顆行星中,萬千能量分子的一員,直到地殼變動,這些能量被少量釋放到了地表,並且形成了地脈,再後來地脈演化,地面上開始出現了生物,所謂靈魂與肉體的概念也逐漸成形。」
「最終在漫長數億年中,集合於所有生命型態與意識,抽象來說是靈魂的集合體,這顆行星誕生了「意識」,也就是我們所見到的母體,祂能夠改變行星運行的軌道,也能夠判斷文明的去存。最早人類觀測到關於母體的信息,是在上上個世紀的「繁華年代」,那時已經臨近上上一個文明的尾端,人類又一次栽在自己的貪婪中,文明選擇了走向毀滅,直到最後一點痕跡也消失,留存下來的人們,在一無所有黑暗的世界中,看見了一束光升起,母體在地心中醒來,再次升上天空,將引領世界走向新的節點。」夏梅尼盡可能簡化說法,盡管他知道對於少女來說,母體需要被了解的還有很多,就連他自己也還有許多的疑惑,只知道最暴力簡潔的說明,母體就是這顆行星的保險絲,為了防止被人類完全毀掉,在天秤失衡之前,母體會出手干涉規則,直到一切重新來過。
看著陷入沉思的夏梅尼,薇爾夏咬著脣,她似乎也想到了什麼,只是注視著培養艙中的少女,看起來是那樣的脆弱不堪,一股憐憫油然而生。
「既然母體代表這一切的法則,那為何如今她卻變成了這樣…?」
「因為人類,太過貪婪,自以為能夠比肩群星。」同樣的答案已經爛熟於心底,這也是長久以來夏梅尼無法坐視不管,不斷麻木自己的"正論"。
「為什麼…人類就算沒有喚醒母體,不也可以飛上天空,觸摸到星星嗎?」
夏梅尼呼吸一滯,他的想法已經卡住很久了,少女的一句話卻點醒了他。
是啊,為什麼?何必呢?
人類自身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新世界開端,證明了獨屬於弱者的那份堅韌,作為缺點同時也是最大優勢的人性。世界沒有因此崩塌,不過是一次文明的結束,比喻作大自然的話,也不過就是潮起潮落,花開花謝自有時。
可話又說回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人類才會把手伸向母體,無情掠奪著原本就不屬於他們的恩賜,妄想替代母體,成為這顆行星的主宰,明明不需要那樣做,也可以觸摸到天空,去到銀河之上。
可說這些都為時已晚了。
那件事過後,他需要一點信條,來維持住自己心中的一把尺,他已經沒有能力再次於廢墟之上建立自己的信念了,若不是年輕時急於在學術上取得功成名就,或許如今的慘劇也不會發生。
夏梅尼轉頭看向薇爾夏,眼前少女生機蓬勃的樣貌,她的年華還不過剛剛成年,時光還沒有在她身上奪走太多的東西。
「薇爾夏,妳只需要記住,很多時候左右妳決定的並非是理性,而是另一種更加柔軟的情感——」我們稱呼它為愛。
夏梅尼笑著,卻比哭還難看,一下子讓面前少女看愣了,不知道怎麼回話。
他彷彿看到年輕的自己,站在對面,手上提著一把手術刀,站在了導師面前,對於後輩的死卻無能為力,卻又提不起勇氣復仇。
看著導師冷漠的嘴臉,像一張網、網住了他,將他永遠困在過去,手中的刀滑落,在地上發出清脆響聲,他沒有逃避,也沒有轉過身,任由陰影投射在他身上,一點一點侵蝕。
因為過度的熱愛某件事,導致它超越了生死,即便是在夢中,也忍不住暢想那個美好的未來,於是他親手陪葬了這顆星球的未來,雙手也染上了鮮血,兩顆未升起的旭星,在他手中殞落。
「——所以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更希望母體不會被修復。」
思緒從回憶中抽離,薇爾夏看著眼前亮起的控制台,夏梅尼哀傷的聲音還環繞在耳邊,她垂下了眼,發出一聲輕淺笑聲。
以前她不懂,為甚麼夏梅尼堅持不讓她跟下來,那一次以後,她逐漸明白,不光是過往最業,夏梅尼最後這一趟,注定是他的死期,命中注定。
這是屬於他的贖罪之旅。
「也只能做了...」薇爾夏低喃,邁開腳步,走上控制台,最後停在玻璃培養艙前。
她伸手觸上玻璃,身周地板上的藍色線路,開始發光,不帶感情的電子女音響起。
『/:001號計畫啟動/
/:身分確認....../
/:............/
/:管理權限確認....../
/:系統開始運行....../
/:……………………………/ 』
隨著系統運行的聲音響起,整個空間爆發出強烈藍光,周遭機械發出了運算聲響,而主體包裹著母體的玻璃艙,則被機械手臂一左一右從控制台上取下,帶往後了被欄杆遮擋,整個開放空間後更後方的裂口,屬於原來母體的王座上。
只見玻璃艙在接觸到王座後,緩緩溶解消散,還閉眼沉睡的少女被輕柔放到王座上,腳下傳來地脈流動的感觸,整座基地開始搖晃,薇爾夏還來不及多想是成功還是失敗,一陣劇烈撞擊襲擊了房間。
一片混亂中,她還來不及跑開,便被塌下來的天花板砸中,意識最後模糊之前,她看見王座的少女只短暫睜開了眼,一雙碧綠在一片藍光中鎖定著她,沒過多久又闔上,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薇爾夏再次醒來時,她人已經回到了多蘭境內,還來不及多想母體成功運行,或是他們避開了審判,這個星球存活了下來,她吃力從床上跳起,全然不管一旁護士們的驚呼。
她飛奔在長廊上,快速穿越在慶祝戰爭結束的人群之間,最終她來到那片露臺上,能夠看見月海的那個露臺。
推開白色窗花格子門,陽光平靜撒在海面上,遠方天空就如那一日一樣,厚重雲層是淺淺的灰,間隔著開了幾個小孔,零落陽光獨立成幾束,灑落在蔚藍海面上,天空不再被異物侵占,已經看不見那抹詭異的色彩了。
薇爾夏平復著呼吸,她向前踏出一步,腳步微顫,她的視線落在了面前,身形瘦長的男人手裡夾著菸,火光一明一滅,煙灰落下在他素白的病號服上,男人一頓,伸手去彈了彈灰,他忽然轉身,記憶中的臉孔在此時重疊。
陽光正好在他上方灑落,大難不死的男人除了看起來臉色更蒼白了之外,似乎是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薇爾夏一頓,而後是又快又急的腳步,她單腳一蹬,發力向男人撲了過去,雙手摟住了她的脖子,溫熱自她眼角流下,打溼了男人肩頭。
耳邊傳來一聲輕嘆,薇爾夏閉上眼,她聽見夏梅尼說。
「看來主還不希望我去祂那裡報到呢,所以在多陪我一段時間吧薇薇,等到傷好,我們一起去看世界各地。」
「大笨蛋……這次可不准再拋下我一個人了,世界盡頭都不能丟下我。」
「我知道。」
「還有以後母親那邊我會去跟她說的。」
「我知道。」
「最後…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可以結婚了吧?」
到嘴的我知道又被吞了回去,夏梅尼一愣,沒想到這孩子竟然還不死心,小時候每天說的話,那叫童言無忌,長大後還提起的話……,夏梅尼失笑,話鋒一轉,他單手撫上薇爾夏紅撲的面龐,低下頭伏在她耳邊。
「那就請妳多多指教啦,女皇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