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項專案 (1-12)

      【場次二】

      「我主、我夫啊！請您乞憐我的赤誠，我飢渴您的愛。您鞭笞的刑，引誘著我血的勃發。冰冷深海中，我願赤裸，接受您的愛撫⋯⋯。」海神情慾的妻──坎波絲．莫蕾爾，拉丁語譯中稱之──「深海怪物」。舞臺藍光愈加陰森，阿思努力排演，終於融入角色心境，獲得首次鼓勵，唯一缺點還不夠情慾，成為表演中缺憾。顯然是那句「⋯⋯我願赤裸，接受您的愛撫⋯⋯」情緒，沒能春情蕩漾。《坎波絲．莫蕾爾》一劇排練中，阿思總於疲憊時，撥打那組手機號碼，傾聽那不知名聲音。阿思漸漸能感受莫蕾爾心情。

      無五官的幻想面孔，藉著魅惑嗓音，設下易於撤防的套，阿思想，她也會出軌吧！那手機男孩的聲音，是美麗的。

      「虛空中的美，是什麼？冰海中，我只能放肆潮音，流過耳際。附隨的魚喃，只是俗耐的增添音符⋯⋯多美啊！是綻放炫彩的虹嗎？那蠱惑我的靡音⋯⋯。」阿思發自內心吟哦起坎波絲．莫蕾爾的臺詞。

      「場次二」結束後，中場休息半小時，團員們手腳俐落地更換場景，地下室空氣品質不佳，孟一繁略感胸悶，決定先上樓逛逛。雖說逛逛，她卻莫名其妙的推開門，走進那間暫時沒客人的美容中心，連美容師也不見身影。孟一繁找了離門最近的椅子坐下，翻開丟在另一張椅面上、有名的八卦雜誌，書面印著《豐享集團接班人姐弟亂倫真相》的下流聳動標體，裡頭大概寫述，豐享集團董事嚴若華健康欠佳，有意召回留學國外的兒子接班，但透過商業聯姻的再婚妻子蕭慕慕，打算將自己和前夫所生女兒，嫁給嚴若華之子這等風流韻事，孟一繁隨意瀏覽、未加細讀，不久聽到屋內傳來對話：「阿行，先食幾喙排骨飯啦，你猶未食中晝頓。」回話者明顯正是話劇團演員雷衍行，他回答道：「毋免啦，阿姑，小等一下表演要跳舞，毋通食太飽。」孟一繁頗詫異，沒想到美容師竟是雷衍行的姑姑。

      「當初咱反對你接手得欲倒去的劇團，當啥貨團長，賠時間了錢，這嘛又中晝頓食袂飽。」言語聽來，姑姑相當疼愛雷衍行，她忍不住更加抱怨：「你彼個阿母⋯⋯唉，阮無想欲講啦⋯⋯。」雷衍行笑道：「好啦好啦，袂癮講啦，看，阮有食幾喙飯啦。差不多時間，欲來樓跤。」原來語劇團快倒閉，由雷衍行從前任團長手中撐住。他確實才華洋溢，男扮女裝且同時幻化眾多角色，令人瞧得百花瞭亂，值得稱讚，舞臺劇魅力遠比孟一繁認知的更深刻。

      孟一繁聽見屋內傳來腳步下樓聲音，原來另有樓梯通往地下室表演場，不料從屋內走出來到營業店舖的，居然是雷衍行，他「咦」了聲，意外孟一繁竟會坐在這裡，兩人對視無語，久久雷衍行才笑道：「下半場表演快開始了。」孟一繁忽問道：「排骨飯好吃嗎？我也還沒吃中餐，很香。」雷衍行先是一愣，隨之笑得更開懷，道：「這家排骨飯很好吃、生意很好，下午不休息，等表演結束，我帶妳去吃看看。」孟一繁豎起大拇指比了個讚，起身走出美容中心，由屋外樓梯下樓。

      「阿行，阿姑提妥當物件，你會當落去。」姑姑到樓梯儲存空間拿些美容備品，讓雷衍行看店幾分鐘，上來後，發現侄兒正望向門外，心情極佳。

【場次三】

      阿思屍癱在保麗龍堆砌塊狀屑狀物中。團員們蓬頭垢面的竄流在近六十七坪舞臺上，用油彩深染入指縫的爪子，不停地製造不可能使用第二次的龐大垃圾。道具員將阿思從粒堆中撿起來，迅速裹上一層密不透風白尼龍衣。阿思皺眉。道具員熟練地轉阿思腰圍一扯，拉了道適合弧度，插入一支珠針做記號。「莫蕾爾的服裝？」阿思疑問。道具員顯然覺得阿思問題問得傻。將一件白色垃圾套在身上，那也能算是女主角服裝？

      正式彩排。

      幽黝藍海內，靜謐地聽不到一聲蝦呢喃。遠處漂浮白點，宛若一顆迷航珍珠般，伴浮游生物順海流而行。近觀白點，淒楚地令人憐惜，卻也絕麗地使人驚愕。一襲白色海草抽絲所織成的衣裳，宣示她身份高貴，亦禁錮她誘人身軀──她是海神之妻──坎波絲．莫蕾爾。她疲憊地微張著眼，癱軟地躺在海床上。想著生命中唯一樂事。今日，將隨海潮流往何處呢？也許，今日又會有美妙的事發生，一如數月前，她在火山爆發後，岩漿流蜒的淺海裡，撿到這串掛於她纖皙頸上的貝殼鍊。貝殼鍊中壓著一朵乾燥花。那花兒鮮黃的明媚，絕不會是這古老海地中的產物。她問著，問著那曾遠離無涯際處的海生物們，那是什麼鍊子，為何有如此美麗的花兒在裡頭。陸地花兒，是生在貝殼裡麼？不是，那是有著愛戀的嬌嫩少女們，做來送給情人的信物，象徵堅貞不渝。

      莫蕾爾迷惘，她偉大的夫，從不曾送過她什麼。她只知貝殼中的白色珠子，及海生物死亡後骨骸所堆成的紅色石頭，皆為凡世間所愛。

      愛，不該是枷鎖。

      莫蕾爾使勁扯開象徵身份高貴的衣裳，彷彿扯開枷鎖。

      海神所賜予的鞭笞之刑，條痕分明⋯⋯。

     掌聲夾雜低呼讚好，扮演阿思和莫蕾爾的雷衍行，其背脊稜線格外分明，瘦、有力，美、陰寒，觀眾們完全沒預料到，這名演員連背部都進行特殊化妝──運用特殊化妝專用乳膠翻模，燒熔之後，再加上油彩著色，能高度製作出傷疤碎裂感的逼真，完美表現出莫蕾爾被丈夫施以虐待的鐵證。孟一繁微微蹙眉，世間有愛為假、亦有傷為真，雷衍行的背部有十數道鞭痕交錯外，更點綴幾許線香或香菸戳撚的燙點，劇本裡可沒演海神施行燙刑。雷衍行猛然仰望陰幽燈光，汗水流淌過他爆凸的青筋上。

6

      孟一繁和雷衍行兩人透過警衛室通傳，過了約十分鐘，一名綁馬尾的年輕女老師，來到門口接待兩人，雷衍行迅速遞上名片，說道：「我叫雷衍行，是編劇，這位孟一繁小姐是企劃，我們公司準備要做一檔探討兒童醫療的節目。」這張名片半真半假，雖說公司抬頭名稱，依舊印刷「箋修策略整合行銷有限公司」，職位卻已變成「節目編劇一組組長．雷衍行」，因長年和戲劇導演江懷楨合作，兩人某定義上也確實屬節目編劇和節目企劃。女老師前後翻看名片，頗為不安，防備心甚重地嚴肅說道：「為什麼你們會找上我們學校，還特別指名找劉珈翖的班導，我們不認識，你們這樣不太好吧。」

      孟一繁露出能使人降低戒心的職業感傷表情，遞上臨時寫就的企劃書，不疾不徐回答：「劉珈翖小朋友投稿，由本公司協助臺北旅遊展舉辦的繪畫比賽，得到首獎，我們聯絡不上家長，經過調查才知道，她是公立育品國小附設幼稚園的學生⋯⋯但聽說她前幾日病故，湊巧我們新籌備兒童醫療節目，所以希望藉由報導，引起更大社會關注和迴響，能促成專門的公益基金會成立，向社會募集捐款，為病童帶來一線生機。」說謊不打草稿。女老師翻閱企劃書，紓了口氣，說道：「原來你們是兒童醫療節目。不好意思，我是葉老師，我們不要站在校門，進去聊吧。」

      三人走進幼稚園小小操場內，散落各款幼兒安全活動器具，令孟雷兩人不禁同時想像，休息時段，這片操場滿佈一隻隻呆萌小怪獸，竄跑難控、喧嘩沖天，逼得成人多崩潰，無怪深具教學經驗的教師們，結論一句：「小怪獸要到小學五、六年級，才會幻化成人形，聽得懂人話。」葉老師順手撿開幾樣器具，請兩人坐在操場邊的兒童座椅上，說道：「抱歉，不是我們敏感，因為這幾天國小部發生那件社會新聞，也有其他媒體想採訪，讓全校緊繃起來，也不方便請你們去貴賓休息室聊。」雷衍行想了下，回道：「無妨⋯⋯是國小學生詐騙老人案嗎？」葉老師臉色一沉，有些不高興說道：「我們學生也是受害者，詐騙集團專挑窮困缺愛的孩子下手，教他們怎麼去博取老人家同情心，詐財後才拿到一點點的分紅，他們還小、不懂事。」孟一繁望天思考好一會兒，轉而有些無禮的對葉老師提問：「老師，妳覺得已經懺悔的人，是否就可以被原諒？」葉老師一時語塞，答不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