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theless(六)

員瑛做任何事前一定要有理由。

常參加社交活動是為了行銷個人品牌；讀法律系是因為當個人權益被侵害時能自力還手；學習皮拉提斯是為了保持良好體態、才能穿下喜歡的衣服。

今晚也不例外，當志垣問「是什麼風把周六晚上足不出戶的員瑛小姐吹出家門呀?」員瑛心里早有答案，因為她想更了解俞真，只是一種純粹的渴望。

四張長桌兩兩相面排列在一起，照這個架勢，大概能容納二十幾個人吧。已有些人提早到了，系上的學姊招呼著她倆坐下，員瑛問好之餘，掃視過桌邊的所有人，沒有看見俞真，倒是看見了那酒吧的店員，身著高大印花的灰色大學T，和身旁的男孩聊著天。

原來她也是法律系的學姊嗎?

比起這個，仍未出現的俞真使她更疑惑。她看向在場唯一給過她擔保的店員學姊，而她只是朝自己露出一個不冷不熱、對於陌生人剛剛好的微笑。

「俞真尼還沒來嗎?」

發問的是某個生面孔的女生，應該是延世大的，自己從未在系上見過她，她一邊將燒酒倒進酒杯里，一邊伸長脖子往門口望。

「妳的手不冰嗎?」

坐在她一旁的男孩幽幽道，盯著她從杯中滿出來的酒水瞧，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專注以致於忘記還在倒酒，連忙放下、用紙巾擦拭手指。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孩拉開店家的半透玻璃門，約定時間到了後，仍姍姍來遲的人不在少數，但她能引起注意乃是天理。流暢的腰線沒入深藍牛仔褲，如人魚的尾巴在大海中搖曳，走起路來，黑色的短版夾克也隨之擺動，上挑的眼線、一開口就流露出嬌媚。

認得她，那頭紅髮實在明顯，遑論她的五官更讓人難忘，申有娜，延世大法律系，也是小有名氣的網紅，她們在ins上互相關注，甚至還聊過幾句，因為有娜回覆她的限時動態，詢問口紅和腮紅的品牌。四目相接，有娜欣喜的神色頓時從靈動的雙眸中溢出，本來拉開椅子的動作停住。

「員瑛呀!你也來了呀!我去買妳推薦我的那個色號了，真的很好…」

「嘖」正在擦手的女孩斜睨著有娜，因有娜的衣角在傾身時掃到她的杯口。 「啊，學姊，抱歉」

「沒禮貌的傢伙」

有娜僵笑著賠不是，而學姐只是翻了個白眼便沒再搭理，於是有娜皺巴巴地和朋友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員瑛想問她倆要不要坐過來，她的右手邊還有好幾個空位，音都還沒發，幾個穿著延世大棒球外套的男孩便拉開椅子坐下，伴隨著一股濃重菸味，剛在店外的巷角里站著抽菸的就是他們。

煩躁與學長拿來的那籃啤酒之間，唯一的差別是砸在哪，前者砸在心上；後者砸在地上。肉盤已經送上，但俞真還沒出現，員瑛查看聊天室，發出去的「妳怎麼還沒來?」還沒被已讀。

「俞真尼還沒來?」

又有人說出她的心聲了，這次竟是有娜，她朋友湊到她頸邊，兩張臉被螢幕照得發亮。「回挺快的嘛」她聽見她朋友這麼說了，然而，俞真仍然沒有已讀她。

所以是選擇了她，而不是我嗎?

員瑛好像開始理解有娜的學姊為何對她刻薄，也開始理解店員學姊要她來這里的目的了。

真有意思，她扯著嘴角。

討厭的菸味、想裝作不經意卻明顯得要命的目光、無趣的問答，當煩躁挾著後悔，與烤肉的蒸氣一同冉冉而上，玻璃門被拉開。

俞真總算來了。

在「遲到罰三杯」的呼聲中，帶著靦腆的笑容、沿著走道接下問候，在唯一的空位，有娜和她學姊的中間，也是員瑛的斜前方，入座。有娜和學姊幾乎同時靠向她，有如停車場門口，由外向內倒下的障礙桿，今晚能和她交流的機會就這麼被阻斷了，還來不及可惜，同系學長向自己敬酒，於是她提著嘴角碰杯，轉過身，舉起酒杯飲盡，而就在閉上眼睛感受火燒過喉嚨的同時。

「她可真是人氣女呀」志垣低聲說著。

藉酒消愁簡直是胡謅。

算了，這麼多人，也不是非得和她說上話。

「員瑛xi?我記得妳好像是大一的對吧?」「是呀」「大一會覺得課業很重嗎?我大一的時候被課表壓的喘不過氣呢」「倒也還好，金教授的課硬了點」「他啊…是大刀哪，當時把我們一半的人都當掉了」「太慘了，學長是大三?」「是呀，要準備國家考試了，最近忙得昏天暗地的，偶爾參加這種系上的活動放鬆也不錯，感覺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這樣啊，那應該之前也有參加過這樣不同校的法律系聚會吧」「對啊，好神奇，妳怎麼知道?」「因為你好像認識旁邊那位學姊，她應該是延世大的吧」「沒錯，哎，不過說實話，這種活動表面上是給法律人交換實習資源用的，實際上卻是各懷鬼胎，你看她，整個人都快貼上去了，哪是要交換實習情報啊，是要把自己獻出去吧，俞真她真的很受歡迎呢」「哈哈…確實是這樣…」「妳認識俞真嗎?」「算認識，怎麼了?」「沒什麼，因為感覺挺奇怪的，妳們之間的氛圍，好像認識，但從剛剛開始就沒看見妳跟她說過話」「啊哈哈…是這樣嗎?」

那是因為她忙著和別人說話呢。

員瑛朝斜前方睨了一眼，有娜正笑倒在她肩上，員瑛的心情順著她笑彎的眼尾滑下，又將酒杯清空。想夾肉片來烤卻被端走了，但另一邊傳來「等等」的聲音，俞真伸手接回它，擺到桌子中間。

什麼啊…

她撇著嘴巴看著在烤盤上滋滋作響的肉片，不時偷瞄俞真那邊的反應，和剛剛看到的沒啥不同，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換她笑倒在了有娜的肩上。

「妳叫張員瑛對吧?」身旁的吸菸男突然問道。

「是」

「我有追蹤妳的ins，妳很漂亮」

「謝謝」

「怎麼不說敬語呢?我是二年級的呀」

開始變得討厭了。

「抱歉，前輩」

「沒關係，看在妳很漂亮的份上不和妳計較了」

「那可真是謝謝了」

好，拜託停在這裡吧。

「別和我客氣，可以幫我拿下燒酒嗎?在妳的腳邊」

員瑛握著瓶身交給他，不知是有意無意，吸菸男的指腹滑過她的指節，她在心底暗罵。

「妳的手好冰啊」

西八，這傢伙是有意的。

員瑛深吸了一口氣，不想搭理他，轉身朝志垣的方向靠近，用眼神示意志垣，她立刻理解，將員瑛的椅子拉過來些。

「可以再幫我拿一瓶嗎?」

「要不我整籃拿給前輩吧?」員瑛提著酒籃的邊框順著地板滑到吸菸男的鞋邊。

「哎呀，麻煩妳了，我敬妳一杯吧」

有完沒完啊。但再怎麼說也不能拒絕前輩的敬酒…

「朴智源!」

吸菸男因俞真的叫喚抬起頭。

「你來玩遊戲吧」

「遊…遊戲?可為什麼是我…」

「還楞在那做什麼?不願意陪前輩們玩遊戲嗎?」

「沒…沒有」

俞真站起身，俯身在有娜和她朋友間說了些什麼，他們便坐過去了一格，留下店員學姊身邊的位子，俞真拍了拍她的肩膀，沿著走道繞過長桌，朝他們走來，對愣在原位的吸菸男側了側頭。

「快去呀，在等你呢」

「啊啊，好的」

她打開走道旁的冰櫃，在不同風味的水果啤酒間猶豫著，員瑛站到她身後，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妳應該會喜歡這個，她放到員瑛手中，罐身上是黃綠色的檸檬插圖。

「妳怎麼知道?」

「妳不是說過嗎?上次去酒吧的時候」

還記得啊。

「有娜說那傢夥喜歡仗著輩份欺負人，妳還好嗎?」俞真拉開啤酒，淡黃色的氣泡湧出。

「沒事，他要是太過分我會拿酒瓶敲他的頭」

俞真挑起眉毛，那到時候我幫妳辯護吧，她笑道，夾了兩三片肉到烤盤上。

「大一來的很少啊，是因為期末週嗎?」

「大概是吧」

「那妳怎麼還會來?」

說來交朋友的話也太爛了，剛剛也沒有表現出那副模樣。

要不試看看她有什麼反應?

「因為對會來參加的人感興趣」

「喔?」俞真將肉翻了面，仍盯著烤盤看。「誰啊?」

「妳猜猜看?」

「有獎徵答?」

「不是」

「那不猜了」

「…」

俞真憋著笑將肉夾到員瑛面前的紫蘇葉上。

之前的性格也許被那副粗黑框眼鏡限制住了，所以今天展現出的樣貌才相去甚遠，穩重不愛說話的形象，在她起鬨著讓8號和4號不磨額頭10秒就喝五杯的時候，和深水炸彈一起掉入杯中。員瑛抿著白色的酒泡，抬眼看著社交模式完全ON的俞真，連蘋果肌也在微笑著，吸入她炒熱的氣氛而露出笑容，今晚第一次覺得這個聚會有趣。

吸菸男被店員學姊灌倒了，趴在桌上一動不動。沒聽錯的話，店員學姊的名字好像是金秋天，玩遊戲的氣勢卻與柔和宜人的秋天八竿子打不著。

「3號10號互說情話，先忍不住的人喝3杯」

「現在不是冬天嘛，每當有人感嘆冬天的浪漫，我都想反駁」3號志垣首先展開攻勢，深吸一口氣。「我還是最喜歡秋天了，秋天才是最適合戀愛的」

「呀，瘋了」

「大發」

「這個我是真沒聽過」

「學妹真的不是文學院的嗎?」

其他人起鬨著，而秋天只是微笑著點點頭，沒受到任何一點衝擊，接著她起身，越過桌子靠近志垣。

「我酒量很好的」她戳了戳志垣的酒窩。「但這個能讓我醉」

「啊啊啊啊啊」

「我受不了了呃呃呃」

「119! 119! Save my life! Save my life!」

志垣捂著臉燒成一顆紅燒栗子，有娜蜷曲著手指喊著怎麼辦我拿不起筷子了，她的學姊正對空揮拳，員瑛打著志垣的背笑得喘不過氣，俞真將燒酒對準志垣的杯口注入。

「還得是秋天學姊」

「說什麼呢，這遊戲最強的可是俞真」

「別拖我下水呀」

「妳還不讓人說了，下個我出題吧，來個刺激的，接吻怎麼樣?」

「轉啊轉，轉啊轉，轉啊轉」眾人都聚焦在螢幕上的轉盤。

「1號2號接吻!」

2號?

我嗎?

員瑛幸災樂禍的笑容僵在臉上。

「是哪兩個?」

「俞真和員瑛」

「喔〜」

「要做嗎?不做喝3杯喔」

身後的人沒有發話，似乎是將決定權給了自己，真夠厚臉皮的，因為背對著她，看不見她的表情，再轉過去看的話好像也很奇怪，光是猶豫著要不要做也很奇怪，現在不管做什麼都很奇怪，但俞真的沈默倒是一點也不奇怪，她很享受這種較勁，之前在巷子里湊近時也是這樣，在酒吧外也是這樣，她一直在等自己成為主動的那一方。

之前抽走菸那次算你贏了，所以這次我不會讓妳得逞的，我什麼都不會做。

陷入了詭異的沈默，長桌的左半部突然玩起了一二三木頭人，大家都在期待著員瑛轉過身，而身後總算有了動靜，俞真伸長握著酒杯的手臂舉到桌子中央。

「倒吧，我突然挺想喝的」

「再多一點，員瑛啊，可以3杯都給我喝吧?」

「我想喝醉一點，但我搆不到志垣的酒窩」

並未從俞真的反應解讀出責怪，或是挫敗，這也正常，她不是坦然的類型。

穿著綠色圍裙的大嬸提醒他們要打烊了，一行人開始收拾起隨身物品，包包、手機、錢包、喝醉的朋友，被一個個撿起來帶出店外，吸菸男被延大的同學們扛起來時，嘴里還呢喃著學姊放過我吧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

員瑛拎著手提包走進廁所，恰好撞見正對著鏡子補妝的秋天。

「學姊好」

「嗯」

還有一個鏡子，員瑛對著鏡子捋捋頭髮，從包包里拿出蜜粉和口紅，啪，秋天闔上蜜粉，朝內看了一眼，確認鎖都是綠色的，才開口。

「俞真對妳不一樣」

「…妳不是說過她最擅長讓人感覺自己很特別嗎?」

「是啊，妳也這樣覺得吧」

員瑛拍著臉龐的手頓了一下。

「總之那是我的感覺，她不是幫妳買了罐啤酒嗎?」

「只是一罐啤酒而已啊」

「但那不是她會做的事」秋天搖搖頭，拎起提包。

「很有趣，我很期待妳們之後的發展」 她拍拍員瑛的肩膀，留下飄逸的布簾。

不是她會做的事? 是指一開始的不搭理?還是替我解圍?還是記著我喜歡的口味?或是主動讓步? 鏡中的美人露出了八字眉，輕咬著剛補過口紅的下唇。

別胡思亂想了，要是剛剛她抽到的不是我，說不定就和別人接吻了呢?

員瑛因荒謬的想法笑出聲，走出店外，早已鳥獸散，幾位熟悉的背影正往下坡走去，她本來打算跟上他們，她應該要這麼做的，她不應該鬼使神差的想看看月亮，因此轉過頭去，瞥見坡上不遠處那副光景。

俞真的手撐在牆上，側著頭，和某人在接吻。

員瑛立刻躲到居酒屋延伸出的牆後，瘋了，怎麼還成真了呢? 她又探出頭去看，想看看那被綠植遮住的臉龐，看是誰在和俞真接吻。

而就在那瞬間，俞真和她對上視線。

啊。

員瑛又躲回牆後，張著嘴呼出一口寒氣，這下是真的進退兩難了。

「怎麼?」

「沒事，就這樣吧」

「是覺得不怎麼樣嗎?」

「不是的，妳先回家吧，我打個電話」

好拙劣的藉口啊，員瑛在心中吐槽。腳步聲傳來，她又往牆邊的巷子里站得更里面一些，沒入黑暗中，有娜走過，紅色長髮順著她的步伐一陣一陣的跳動。

再這樣躲下去也不是辦法，何況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躲? 於是在出口和從上坡走下來的俞真相遇時，她理直氣壯的無視。

但俞真抓住了她的手臂。

「我只是在陪她玩遊戲」

「剛剛她沒有被抽中，好像很遺憾」

「…妳不用跟我解釋」

「那妳呢?妳不覺得遺憾嗎?」

「我怎麼會?」

「但我覺得遺憾」

這話在意料之外，員瑛轉過身，見她的表情沒有半絲玩笑意味，她直視著她，圓滾滾的，是一雙無辜的眼睛，卻深邃的像能將人吸入一般。

「我想和妳接吻」

突然的坦承殺得員瑛措手不及，她沒有想過要怎麼應對，如果俞真一直希望由她主動，為什麼現在又要說出這種話?

可當俞真搭上她的肩膀，困惑被一種更急切的渴望推開，當她看著俞真飽滿的雙唇，突起的唇珠，她只想感受那有多麼柔軟。

單純地想靠近、想變得親近，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她並未開口，可她的聲音拂過員瑛耳邊。

俞真的氣息漸漸靠近，視野漸漸被高挺的駝峰填滿，在碰上的前一刻，員瑛推她的胸口，俞真便退了開。

「妳不願意的話，我不會強迫」她低語。

然而，她垂下的視線卻因為員瑛的碰觸而抬起，她的拇指壓在俞真的下唇，向外移動，指腹印上桃紅色的口紅，將屬於別人的痕跡擦去。

「…抱歉」

她也用拇指抹去殘存的紅痕，她不知道該擦的多乾淨，但員瑛自有定奪，奪下她的手。

閉眼，員瑛命令，俞真照做，雙唇被不容忤逆的柔軟浸潤著。

而當她停下，俞真無法忍受唇間的空虛，掌心貼上員瑛發冷的後頸，她向前瑟縮，再度交疊，向旁側頭以尋得更深入，員瑛的身體軟了下來，撐著俞真的雙肩才得以站穩。

幾乎是同一刻抽離，她們向後退開來，俞真將員瑛垂下的髮絲捋向她的耳後。

「有菸味」員瑛低喃。

「是嗎?但我今天沒有抽菸」

「…不知道，我走了，很晚了」

「到家要說」

「嗯」

她轉過身朝下坡走去，俞真盯著她離去的背影，舌尖輕舔著雙唇，壓抑自己的意猶未盡，而員瑛抬起了手，輕觸著下唇，仍舊無法相信自己剛剛的所作所為，竟然只是因為想貼近，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就做了那樣的事。

愛情真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她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