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微涼的夜晚,友人相邀,一場溫潤如老酒的晚宴。我們暢談往事,笑聲混著時光的餘韻,於空氣中輕輕晃盪。酒足飯飽之後,我獨自踱步於漢博區靜謐的街巷。夜幕低垂,街燈昏黃,四下無人,整個街區彷彿一座被時間遺棄的孤島,只剩斑駁的影子在牆面上搖曳,如舊時光最後的絮語。
漢博區,曾經是光與影的聖地,相機迷的朝聖之所。這裡的街道曾熙熙攘攘,櫥窗裡閃爍著 Leica、Zeiss、Hasselblad 的光澤,猶如寶石在黑暗中閃閃發亮。而今,人聲已然消散,光影的魔法亦漸漸黯淡。我漫步其中,心底泛起一種說不清的惆悵。
街角,那家名為「文雅」的店仍佇立著。當年的我們,僅憑一瞥櫥窗,便能辨識出它的身份——這是 Leica 的殿堂,收藏著攝影史上最夢幻的光學藝術。只是,如今不知情的人恐怕會誤以為這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小店。
文雅小小店面玻璃櫥窗靜靜佇立,裡頭擺滿了 Leica 的經典之作。微光映照,它們仿佛仍帶著過往時代的溫度,在歲月的塵埃間閃爍著沉穩的光輝。我駐足良久,凝視那些鏡頭與機身,像是與久別重逢的老友相視無言,卻心有靈犀。記憶裡,我也曾沉迷於 Leica,對它的癡迷不亞於信徒對聖物的膜拜。當年初聞「攝影窮三代」這句戲言,我笑言誇張;如今再想,才驚覺這並非誇大其詞,而是一種深諳箇中滋味後的苦澀調侃。
Leica 之於攝影,正如藍寶堅尼之於汽車,甚至更甚。它的傳奇始於 1913 年,當巴納克設計出第一台 Ur-Leica 時,沒人能料想到,這小巧精密的機器將顛覆攝影的歷史。自此之後,每一代 Leica 都承襲了德國工匠的極致信仰,將機械與光學的藝術推向巔峰。M 系列的旁軸設計,是街拍攝影師的夢想;R 系列的單反相機,則為專業攝影領域開創新的視界。
然而,Leica 的世界不只是科技與工藝的結晶,更是一場對影像美學的哲學思考。擁有一台 Leica,不僅是擁有一台相機,更像是擁有了一段歷史、一場對光影的虔敬對話。只是,當年那個滿懷熱血、願意傾盡積蓄換取一台夢幻相機的自己,似乎已漸行漸遠。
不只是 Leica,我也曾深陷於 Zeiss 鏡頭的世界。初識 Zeiss,那是一種近乎震撼的體驗。它的光學品質,如藝術品般精雕細琢,細膩的層次、純粹的色彩、無懈可擊的銳利度,讓每一次按下快門的瞬間,都成為一場與美的邂逅。若說 Nikon 與 Canon 是攝影的工具,那 Zeiss 則是攝影的靈魂。
時間倒回更久之前,那時的我不止沉醉於 Leica 和 Zeiss,還迷戀著 Hasselblad。這來自瑞典的中畫幅相機,曾隨著阿波羅 11 號登上月球,記錄下人類首次踏足異星的珍貴畫面。而 CONTAX,那個由蔡司打造的品牌,則以無與倫比的畫質與德式工藝征服了無數攝影師的心。只是,這些品牌的輝煌,終究無法抵擋時代的洪流。2005 年,CONTAX 宣佈停產,標誌著一個時代的落幕。而我手中的 Leica、Hasselblad 亦陸續被出清,成為過往歲月裡的一道微光。
記得那些年,外拍結束後,總會與三五攝友相約,或在東一排骨,或在清真牛肉麵館,啜飲熱湯,談笑風生。隨後,我們會鑽進那些熟悉的相機店,流連在櫥窗前,與懂行的店員交流心得。那時的我們,對器材的熱愛猶如癡迷藝術的收藏家,每一顆鏡頭、每一台相機,皆承載著心跳與夢想。
相機街區的旁邊,還有一處音響器材區。我的一位摯友,既是攝影狂熱者,也是音響世界的鑑賞家。他曾說,攝影與音樂,本質上是相通的——一個用光影譜寫時間的旋律,一個用聲音定格流動的記憶。我當時不以為然,如今卻深以為然。
時光向前推移,數位浪潮洶湧而至。我開始改用 Canon D60,原以為數位時代能省卻沖洗底片的開銷,卻沒想到,攝影器材的花費只增不減。二十年過去,我不再在漢博區添購器材,公司統一採購,或是網購的便捷,讓我與這片曾經的聖地漸行漸遠。
哈蘇、Leica、CONTAX,曾經的摯愛,如今已不在身邊。更諷刺的是,我甚至很少再拿起相機,甚至連手機拍照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那份對光影的執念,是否已在歲月的長流中被沖淡?
或許,人生就是如此,不斷前行,不斷失去,然後在某個靜謐的夜晚,回望來時路,才驚覺曾經摯愛的一切,早已成為記憶裡最深邃的底片。
漢博區依舊在,但那些熟悉的光影,那些為攝影瘋狂的日子,卻彷彿成了一幀老照片,靜靜躺在時光的暗房裡,等待某日,被人輕輕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