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亮依舊機械化地執行任務。
鏡光不得不陷入長考……,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此刻終於起了決心似的,凌空一式大飛,往中腹而下。啪!
遲亮黑子「截!」,不是擋,是反方向截斷,此刻的遲亮真的是殺氣騰騰。
今天的遲亮像是被鬼附身一樣,從一個彬彬有禮的人,變成一個積極進攻的殘暴之人。鏡光一直處於錯愕中,不曉得對面那個人發生什麼事。節奏亂掉,差距一下子被拉開。
遲亮仍不動聲色,沒有得意、沒有自滿,他機械性的接連下子。鏡光的恐懼一點一滴放大,從頭到尾沒有哪一秒是有自信的,他不曾有過這種經驗,即便對面坐著名人,恐懼也不曾像今日。棋風被封印了,怎麼樣都使不出來,甚至⋯⋯好像完全遺忘了自己的本事。
心想白棋要是再退讓,等同把整個中腹拱手讓給對方了,鏡光下意識地讓黑棋並了一手。
就是此刻,遲亮不理會已經往中腹挺出的兩顆白棋,而是反方向一子往右邊深入,飛了一手,太意外了。
鏡光從沒看過這麼蠻橫無理的遲亮,白棋這邊成功突入中腹。
黑棋被激了,不去圍追堵截,而是反方向來了個反沖鋒,往右邊空去了……。
白棋這條龍這下完全喪失根基,往中腹挺出的兩個頭,現在像飄散的浦公英。
鏡光又盯著遲亮,但焦距鎖在遲亮的後方,那棵像苦行僧形狀的松柏,他懷疑有個像佐為的對象站在那。這不是遲亮下的棋,這不是人類下的棋,鏡光牢牢地盯著那棵松柏的陰影處,咬著手指,十五分鐘過去了。
鏡光浮現玄之又玄的感覺,遇到人格分裂的遲亮。這種打法……與遲亮完全是兩個人,他所認識的魏遲亮不可能走出這樣的棋。從中腹長出那朵怪菇時,陰謀就展開了,十分長遠的陰謀!
對面這個人的棋力,甚至高出名人魏諭,這是不可能的,遲亮怎麼可能超越他父親,這是一個看不到臉孔的巨人,不是魏遲亮,這巨人散發著令人喘不過氣的壓迫感。
這窒息的壓迫感,兩年前也曾出現在這張桌子,但情勢是對調的,是右邊形成一堵聳入雲霄的高牆,鬼魂佐為高深莫測的棋力滅了遲亮當時的所有希望。
鏡光投子認輸之後,吞了口水,抬頭問:「這是你嗎?」
聽到質疑的遲亮露出一絲興奮,他的眼神似乎在感謝這提問。
鏡光整個被鼓舞了,他直接倒出積累三小時的揣測:「這裡有其他人嗎?」鏡光指著遲亮身後:「那裡是不是有人?他是誰?人類怎麼可能下出這樣的棋?我一輩子也辦不到。」
遲亮眼珠子胡亂打轉、越轉越快,胸口劇烈起伏著。他摘下耳機,提起書包,對鏡光說:「忘了這一局吧!」急走出溟海。
鏡光追在他的身後。
梅琴看到這前後衝出的人影,笑得很曖昧。
遲亮的腳步很快,兩個人穿著不同的制服、背著深藍色的書包,騎樓疾走,店家一家家刷過。跟在後面鏡光快跑起來,他知道遲亮要去捷運站。果然,鑽進地下道了。前者頭也不回,後者腳步踉蹌,這一前一後兩個人,如鬧彆扭的情侶。
直覺告訴鏡光,遲亮也認識了一隻鬼,透過這隻鬼也許有機會與佐為聯繫上,說什麼也不能放過。
一班列車剛好抵達,把兩人裝進同一個空間,行進中的空間。兩人站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遲亮拉著吊環,鏡光握著鋼柱,轉頭攀話:「遲亮。」
遲亮直視前方窗戶,反應如鋼柱般冰冷。兩個原本無話不說的,鏡光還在第58手的餘震中,腦子不斷覆盤。遲亮怎麼下出來的,他剛拿下聯電盃,即將角逐王座的頭銜,這樣的遲亮有能力下出這一手嗎?如果這是遲亮下的,那麼⋯⋯是自己沒有深刻理解遲亮真正的實力?最近巔峰棋士挑戰的直播,遲亮於中盤擊敗碁聖井山裕太,小池子已經裝不下他了。踏入職業棋壇已累積28全勝,打破最高的連勝紀錄,沒有意外的話⋯⋯連勝記錄還會保持下去,⋯⋯這一輩已經沒有人可追上他的腳步。
所以⋯⋯剛剛這局是他下的嗎,越想越毛,越想越毛,鏡光轉頭盯著遲亮剛毅的側臉。
此時,就在此時,遲亮突然冒出一句:「你剛剛說你一輩子也辦不到?」
「嗯,怎麼了?」鏡光咬住話頭。
遲亮又問:「你說,人類的棋力不可能下出這樣的棋?」(似乎在釐清一些東西。)
鏡光點頭。
變成職業棋士的鏡光也經歷許多激烈戰局,即便正在角逐天元賽,但剛剛⋯⋯他幾乎沒有反擊能力。鏡光暗想,國內哪個職業棋士可以與這樣的棋力抗衡⋯⋯,認真想,好像沒有。
遲亮的制服,線條燙得筆直,沒有一絲皺痕,性格謹慎的他此刻似乎充滿顧忌。
乘客在這一站大量湧上來,他們被推擠到車廂連結的部位,兩人以蹲馬步的站姿穩定重心。遲亮的表情較和緩了,鏡光冷冷提起:
「我曾經充當一隻手,執棋手。」
鏡光仔細審視遲亮臉上的表情,緊張得眼珠子亂飄。鏡光繼續設陷:
「還記得去年的升段賽,你突然說『在你的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
遲亮整個轉過來,正視鏡光。
鏡光看著他緩緩吐出:
「在溟海跟你下棋的人,確實就是sai。」
遲亮聲調走音:「所以是真的?我追了那麼長的時間,他根本是無法超越的影子。」
換鏡光看著窗外不語了,丟下已經興起話題的遲亮,遲亮還興奮的追憶:「就是在剛剛那個座位遇到他的。」
遲亮看著鏡光一言不發的把手上的講義塞進書包裡:
「你為什麼提起sai?我要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