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滬連山上的水彎彎曲曲蜿蜒流下來依然清澈淙
淙,小橋下雜草叢生,還是讓河水給劃出一道細
水長流的前程,只是再往下流向另一村落後,已污穢不堪,只有奔向大海融釋凡塵的染著而成
汪洋,像個葷素不拘百毒不侵的胃囊。
橋頭上煙炭滾滾,一部發財車架起一方遮陽避雨
的帆蓬,擺張小桌塑膠椅,理著小平頭年輕的老
闆,雙手不慌不忙翻轉著他的經濟圈,大腸包小腸、蔥肉捲、甜不辣、雞屁股、香腸…
而我獨沽香腸一味,好下酒,尤其配上蒜頭一咬,更夠味過癮,
不過要自己剝皮有點麻煩,因為要費些時間與耐性,像在等候遲到的情人。
老闆家在鄰鄉,以前在羅東夜市生意不佳,因而放棄,轉戰到此地,初時探路,
只在星期四五,爾後慢慢有了口碑,增加為三四五六日,他有三個孩子,
對顧客謙卑有禮,總是畢恭畢敬的。
---生三個!真有你的。
我抱以賞識,真有種。
河旁廢耕的窪地,瓶瓶罐罐曾被汲取過的所需所愛,全成了曝屍荒野,
無人收納千百年也不朽的土地負擔。
一隻野鼠泅泳過草岸,另一隻賊頭賊腦於綠叢裡隱遁,山林水秀必有隱逸者,
斯哉紅塵!

ATM前輸入密碼,驟然間卻記不清最後兩碼,
我緊張思索是2幾啊?那是出生年月日,
怎麼變的如此模糊?初戀的人已過去三十年,
我依然記得伊底容顏。
我沒有值得的紀念日。
像定時炸彈前按下最後一碼,有些恍惚,終也鬆了口氣。
三十年,人會老,那座黑色塑膠材質的蓄水桶也一樣,何況一直雨淋日曬頹了一側,
颱風吹走了頂蓋,像個禿頭的老漢,功成身退去吧!
白閃閃的不鏽鋼由樓下吊上去篡位,新王登基加冕,付了一筆我1/3的薪水。
濕地蓋大樓(把水以6條大口徑水管,從地底以武力死抽活拉出,強灌入烏溝入海),
古井、碰浦後代的抽水馬達也衰竭無能再抽出涓滴,我得為它送終。
自來水當然比較乾淨,也較不至於地層下陷?其實地一直層次均勻著,水不會自己來,
它終究應付不了分外的予取予求。
神話有時也是預言。
女媧還在補天,樊梨花也可以移山填海,六月可以下雪,渾沌可以開竅,
滄海幾回桑田,物換星也移,乾坤可以扭轉,人還在天道。

小橋流水青山下,人行紅磚道上擺著一攤炭烤煙
燻,木炭圓滾的紅肚子,燃燒己身之時壽,化為
枝枝串串飽滿口慾,也養著這一家子,誰能狠心
的驅離或告發開張絕了生計的紅色炸彈呢?
人情法治可以一直相安無事互不僭越嗎?
我仍不時的過去交關,手一比,無須交待點食,
老闆會意頭一點,便已成交,隨我南北辦事去,
無須口頭紙筆契約定金,他便款置妥當。
我已然在一諾千金的先民遺風中,又如於江湖道義俠骨柔情裡獲得信義的滿足,
比冷冰冰的律法規範更為妥切穩當。
---頭耶!我就是愛這味耶。
老闆靦腆說著謝謝,依然雙手鞠躬奉上。
---騎卡慢耶喔,拜拜!

小妹一家祖孫五口,不管迢迢路途連假塞車之
苦,就為了多看看老母親吧!
她貼心的不敢多叨擾,大都藉著遊山玩水客氣的
外食,有時也真的忙到無暇顧及。
這番她提議就煮個麵吃好了,恰合我意,
簡單又合胃口。
---好好,那就來個海鮮麵。
把昨天的透抽、蛤蜊、雞翅連湯汁,再炒個蛋配
紅蘿蔔絲添色,加上茼窩蔥扁豆,五
花八門琳瑯滿目秀色可餐,一鼎八分滿洋溢古早味。
方桌上再擺上妹於小鎮市場添置的粉腸、小卷、豬頭皮(再抄入芫荽蒜辣椒),沾上佐料,
真比龍蝦九孔鮑魚還令人吮指回味。
---下次回來吃這樣就好,多好吃多滿足呀!
一家子異口同聲都這麼說。
---喂!雞翅都被妳搶去了喔。
我對外甥女抗議著。
---好吃啊,瘦不下去了怎麼辦?
虧她還是個護理師。
什麼貴蔘蔘的精緻美食,優雅細緻的格局,只要合胃口,氣氛對,食材何必講究。

踩著牛糞雞屎長大的,顫抖的手伸進阿母汗濕的
口袋,掏幾枚銅錢追去廟口老榕下阿嬰伯的擔子
吃碗米粉羹,或灌粉的豬肺沾著蒜末醬油,
把清貧的幼年偶而也灌的幸福滿滿,然後再一腳
高一腳低跑給拿著竹枝的阿母追,東窗事發後逃
亡的路線,大都從古井起於帝君廟後傍海的小弄
迄,我一直都是躲藏高手,小隱於巷衖或大隱於
田海,似也這般白雲蒼狗歲月悠悠。
我也曾三不五時買些自己吃,卻一直都是索然無味呀!
原來不只話不投機半句多,酒無良伴容易醉,同桌共餐也要有個臭味相投。
---令甲拎屘舅攏也合。
妹意味深長微微笑著說。
唉!這兩個外甥也是有個不幸的成長過程啊!
回去吧,越晚越會塞(哪個假日哪條國道不塞呢),離開了視野也就少了些牽掛(難怪說眼
不見為淨),阿母還再番番顛顛呢喃咕噥著超現實的言語。
她,在那一境呢?哪個大千小千幾度時空的世界呢?
或她錯開了現世的頻道,另有接收的管道?
音聲色相皆為虛妄,我們都還在娑婆,還有未解完的功課。
雨停了,也不再偷來暗去了,從庭前倒車至巷口一回轉駛去,便是彰化。
天公地公尚大母舅公,一揮再揮的手,當然還要再見,再見家家平安喜相逢。

某些場景當置身其中時,並不驚覺到有何巨大的
變化及其意義之消逝,天經地義般。
土豆園蓋成海底電纜總部,鰻魚池填平了,
台九線濱海段從稻禾筊白筍田排列成商店街,
盛載著青春華夢波湧的海水浴場報廢了,
海防兵營瞭望台拆了撤了,成了過火聖地與觀景
台,就連唐山過台灣的帝君廟也耗費巨資全拆蓋起巍峨標新的信仰中心,
所有先人遺跡兒時的藏夢,庶幾趕盡殺絕。
堤岸下沙地,也築起從都市複製過來的社區大樓,突聳於海平面上,傲立於寥若晨星的
磚瓦平房間,像睥睨粗鄙的暴發戶土財主,圈地為王,設下柵門,派駐保全,
侯門深似海。那片地盤,種過花生,覓捕過寄居蟹,
在林投樹刺野頑立間也曾聽聞吊頸鬼的尾隨,或是曖昧的防風林下,窺伺狐媚。
直到父歿母頹,下一輩各自開枝散葉花發果結,我似圓規的腳釘在家舍中心,
不管直徑的範疇涵蓋層面為何,覺得加減乘除後,還是盈餘幸福的。

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路有盡底時,
時而回頭望,來時路未必多采踏實,雖跌跌撞撞
的或有偏差,或有失志靡廢,也懂得捫心自問自
省,修正糊塗錯亂迷航的腳步,可誰不辛苦誰不
疲憊呢?一回人間,誰不委屈愁苦呢?
在侷限的生活圈裡,箝制諸多身心的牽累如煉
獄,是逐臭之夫,是出污泥而不染,是載浮載沉
莫知所以然,或是開天闢地的不同凡響?
有為與不為不只是莊生夢蝶啊!
煉獄也有蓮花開放,火燒炙烤冰風雪雨無遺生機,生命的自尊自然賦予,從無分別。
有水有陽光空氣,值入於土都能長成,縱拘於盆,也有美麗丰采,
也能枝葉華茂花開果成,阿母常如是說:
---一枝草一點露呀!
2017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