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薄暮,我斜倚露台鐵欄,簷角垂落的積水正滴答叩著白瓷花盆。泥縫裡忽見一星新綠,是去年風媒遺落的波斯菊種子,竟在混凝土夾縫中掙出兩片子葉。這般纖細的綠意,令我想起龐貝古城灰燼裡凝固的麵包師指紋,或是敦煌藏經洞唐人手抄《法華經》扉頁的蠹痕——萬物始於微末,卻總在無聲處掀起驚雷。
對街茶餐廳老闆娘慣常將殘茶傾入花槽。某日豁然見銹鐵皮罐裡綻出三朵白茶,被油煙燻得泛黃的花瓣,倒似博物館裡褪色的明代緙絲。英國詩人布萊克說從一粒沙看見天堂,此刻油麻地後巷的茶渣堆中,分明開著半部《華嚴經》講述的因陀羅網。
想起東京神田川畔的櫻樹。四百年前豐臣秀吉在此埋下三十八顆首級,如今每至暮春,落英在溝渠匯成粉紅漩渦,竟比清水寺的垂枝櫻更見禪機。江戶浮世繪師葛飾北齋若見此景,怕要將《富嶽三十六景》改作《溝渠三十六花》。櫻瓣飄墜的弧線,原是武士切腹時血霧的詩意轉寫。
深水埗唐樓晾衫竹橫斜如五線譜,某戶人家窗台的蝴蝶蘭在風裡搖成顫音。這種被殖民時代貴族當作身份象徵的熱帶花卉,如今纏著紅白藍膠袋抵抗颱風。猶如當年避秦南來的上海裁縫,用倫敦薩維爾街技法剪裁九龍花布。生命最動人處,常在錯位嫁接時迸發的異色。
老派紳士愛說「一花一世界」,我倒想起中環地盤圍板縫隙的簕杜鵑。那些偷渡自新界的野花,總在工程竣工前開得最盛,彷彿預知即將被水泥封存的命運。某夜見拾荒老嫗折去幾枝,插在裝著維他奶瓶的紅白藍膠袋,剎那間竟有莫奈睡蓮的氣韻。生命的華彩,原不在金漆畫框裡。
梅雨季來時,泥盆裡的波斯菊終究沒能長成。某日卻見斷莖處萌出星狀青苔,在雨水中舒展如微型森林。這讓我想起大英博物館的羅塞塔石碑,三種文字講述同個故事;此刻裂瓷片上的苔蘚,何嘗不是另一種宇宙宣言?忽覺佛經所言「芥子納須彌」,未必需要神通,只要肯俯身細看。
茶餐廳霓虹亮起時,老闆娘又來澆她的銹鐵罐。今夜白茶謝盡,倒是長出幾莖狗尾草,在紅綠燈影裡搖成梵谷的筆觸。對街麻將館傳來嘩啦洗牌聲,竟與草葉摩挲的沙響譜成二重奏。王國維說「一切景語皆情語」,此刻方知天地原是巨大的通感現場,只待我們卸下概念的桎梏。
露台欄杆的鐵鏽不知何時轉成赭紅,像極了故宮倦勤齋的斑竹彩繪。那盆承載過波斯菊與青苔的殘缺白瓷,此刻盛著半汪雨水,倒映出對面大廈的點點燈火。忽然了悟:所謂「一花一世界」,並非花中別有洞天,而是當我們凝視任何存在,都該如考古學家清理三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