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頂六角亭檐角垂著殘露,我獨坐石凳候東方既白。手機顯示五時三刻,維港對岸卻隱隱泛起蟹殼青,像宣紙上暈開的淡墨。晨風掠過我手中保溫杯,普洱沉香混著露水腥氣,恍惚想起三十年前與爸爸在此看曙色,他總說香港是艘夜航船,天光時分才有航向。
天色漸轉魚肚白,忽見雲層裂出金線,竟是群鷗逆光盤旋。這群鋼鐵叢林遺民,振翅時抖落片片朝霞,恰似張大千潑彩山水。想起蘇東坡赤壁舟中酒醒,見「東方既白」四字何等灑脫,今人卻在玻璃幕牆折射中,將晨曦切割成數百個蒼白的會議室倒影。某次在中環星巴克見白領女子對窗補妝,腮紅抹得如維港晚霞,眼影卻似夜半霓虹——這座城慣將自然光景製成化妝品,塗抹在鋼筋水泥的面具上。
天際忽現奇景:雲靄裂縫透出玫瑰金,猶如宋代哥窯冰裂紋。這抹曙色八百年前照過汴京虹橋,四百年前染過姑蘇城堞,此刻流淌在ICC玻璃幕牆,竟折射出資本市場的K線圖。金融才俊們西裝革履奔向地鐵,無人抬頭看天幕正上演夸父逐日的現代版——只不過追逐的變成納斯達克指數。
茶涼時分,晨光已漫過獅子山。山腳唐樓鐵皮屋頂泛起銅綠,晾衣繩上藍白帆布如列陣風帆。忽聞遠處傳來搖櫓聲,原是避風塘老漁民收拾蝦籠。他們保留著鹹水歌韻律,唱詞卻添了「港股恆指」的新調。這般古今雜糅,恰似廟街榕樹根纏繞光纖電纜,在混凝土縫隙裡開出紫荊花。
手機震動,友人傳來日本茶道視頻。茶筅攪動抹茶泛起新月白,令我想起童年西環茶樓的「一盅兩件」。那些青花瓷杯沿的茶漬,二十年後竟在京都古剎重逢——老夥計阿炳移民開壽司店,卻在後巷偷偷煲老火湯。文化如光,總在折射時顯現本色。
雲開霧散,維港已成金箔海。天星小輪犁開萬頃碎金,浪花裡翻出李商隱「藍田日暖玉生煙」的意境。現代人總在社交媒體捕捉晨曦濾鏡,卻忘記光陰本就是最精妙的畫師。某日見地盤工人蹲在鋼筋堆吃早餐,鋁飯盒反光竟將他的皺紋映成水墨山水——這才是真正的東方既白。
下山西行,路過文武廟。晨光斜射銅香爐,青煙纏繞著上市公司的許願紅綢。穿唐裝的解籤佬正用iPad測八字,紫微斗數界面閃著藍光。這魔幻現實令我莞爾:我們既在摩天輪包廂吃法式早餐,又在黃大仙殿前燒電子香,文明本就是一場永不止息的破曉。
行至荷里活道古董鋪,櫥窗裡宣德爐沐在晨光中,包漿泛起蜜色光暈。突然聽見店主用流利英語向遊客解說:「這叫patina,是時間的勳章。」我輕撫口袋裡父親遺下的懷錶,錶面裂紋恰似龜甲占卜的兆紋——原來每道歲月刻痕,都是光陰頒予生命的綬帶。
東方既白時最宜讀陶淵明,今日卻在手機讀到AI寫的俳句。啞然失笑間,瞥見茶餐廳阿姐擦拭玻璃,將朝霞與自己的皺紋一同抹進水桶。她的倒影在積水裡晃動,竟與維港對岸的晨曦融為一體。這剎那我忽然懂得:所謂文明,不過是億萬個平凡靈魂折射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