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在雪山隧道通車之後,多了人潮車潮食潮屋潮,卻少了書店。
以前舊街還有一家「新芳行」賣文具用品及小說散文等書,要不就是夜市的舊書攤,
鬼怪、譯本、宗教人文…像兒時的防空洞般,多少尋寶探險的樂趣。
本鎮有書,附庸在大賣場亮晃晃的書架上,
擺著賺錢秘笈、各種算命的、減肥的、食譜等….
土地重劃之後,濕地煙波原野,禾田綠疇吐納,山川日月輕描,人文熟重憨默,
已在柏油下窒息。那些記憶,不用打卡,不需相片,不用上傳,
都在那個時代的碑石上鏤刻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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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蘭路約一百公尺的市場處是整個小鎮的精華地段,
在午前一直都是攤商雲集人來人往摩肩接踵交關喧嘩,只要有一部車開進去,
就很難再開出來,但只是一過午後,便如秋風掃落葉般的寥落,江海退潮般的靜寂,
空盪盪的僅剩零星的老狗野貓固守地盤,悠閒地像是於太平歲月裡蹓躂著一街國土,
嗅著人世遺留的繁盛況味。
街路東西兩邊除「正統」之店家外,雙方前緣各鋪天攤地著賣菜賣魚賣肉賣水果,
也交陪人情與世故。
金紙五金中藥米店雜貨,飄散著百年傳承的古早醇香;亭仔腳內的皮件飾品,
是外地客商奔波謀生的吆喝;蒸的炊的醃的燻的滷的,
連花花草草也盆盆的蔓延幾近街中心來了。
傳統市場是熱鬧的發源地,鎮公所曾於二十幾年前於此蓋了一棟嶄新的集市,
因在地下室,空氣悶,樓梯陡峭,買個菜像爬山,悶在裡頭像活埋,不受青睞,
沒多久因乏人問津夭折了。
而今環繞於四周的全都是飲食賺吃人家,且有不少是村鄉老農自耕自栽應時之蔬果。
天矇矇亮的清晨,尚未甦醒的六點,在彎折曲巷中,老婦人駕著四輪電動車,
卻身手矯健的將自家的農產品,熟稔地擺置於公所後門的馬路邊。
星月依戀,晨曦依眠,一家家攤鋪在昏黃的燈泡,在日光燈的熾白,
也一一互道招呼般的亮醒,打點著年節旺市的前置作業,
預備迎接著返鄉遊子般的敬拜豐盛與款治一桌好料的。
等日頭微微睜開眼時,這小鎮二十四里的男女老少不約而同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擁擠加溫瘋狂的採購,經濟好像從未有不景氣過,好像東西都不要錢似的揀啊抓啊撈啊
搬呀秤呀裝呀扛呀!也像是民生物價還是幾十年前般,而大家荷包裡裝的都是美金。
舊街像是一條嘩啦啦的小河,河上盛開著朵朵璨爛的春蓮,
喜孜孜笑盈盈的吟唱新年快樂萬事吉利,這是在買卦金時老闆的賀詞。
他真的不知要買些什麼才好而猶豫不決優柔寡斷焦躁不安徘徊留連左右南北的街頭上,
伊阿母朝夕晨昏瞑連日喊著牙疼呀!看過的牙醫源遠流長,追根究底全都束手無策,
只要看到伊屘仔子便吟誦著疼痛苦曲………
他拿著剪刀剪著一小段一小段的雙面膠,貼在紅通通春聯的背面,
白晰晰長條狀四周之邊緣,貼上大門左側淡咖啡色的磁磚上,一種禮儀的完成,
覺得就好像對的起天對的起地對的起列祖列宗的輕鬆愉快且祥和,
如春暉熨貼著冰涼灰冷的心,使其有些溫熱有些迴光返照能遺愛人間。
伊阿母任何稍硬的都吃不得,軟的有什麼可買的呢?
豆腐,唉!過年吃什麼豆腐;菜也有硬梗,魚要挑沒刺的,肉有筋….
像答不出考試券上的題目,寫不出答案般的誠惶誠恐。
給我一個醫生,給我一副良藥,任它山巔水湄,陰陽兩界,騎驢趕馬或葡匍匐而行,
讓我求去吧!
他望著虛空中的佛祖啊!觀世音菩薩啊!在那古井在那瓦厝在那鰻魚池前的廳堂,
依然還是子秀孫賢,居宅安樂否?
他深念著彼時黃昏裡煙囪的炊煙裊裊。
年假裡唯一的行程,便是早晚接送他小女兒到飯店打工,
公路上觸目所及儘是迤邐長龍動彈不得的車陣,南來北往頭尾相接密密相連,
只要一連假便是如此濃情蜜意難分難捨般的糾纏盛況,這是一窩蜂的窘境。
走了…他妻倆女兒一個個送別,都走了……….
他曾說:寒假在家,爸爸要把妳們養的肥肥的。
小女兒對他調皮的吐舌頭。
三餐點心零食水果,他張羅著忙著不亦樂乎!
客運站、火車站,手拎著沉重的行李,春陽暖和地招呼著,人潮似春水,
好想再---爸爸抱抱爸爸背背爸爸惜惜爸爸……….
到了驗票口,小心喔!雖然笑不出來也不要哭出來。
他內疚愧欠著,如果有個健康的家庭,他何以不捨至此,何以心疼至此呀!
有時他激憤委屈的直想把機車衝入大江大海。
新春空盪的夜,空盪的樓房,空盪的家,偶而還是有一兩聲尖嘯的炮竹聲劃破寂寥。
洗好自己的衣襪掛著,望著人去樓空的斗室,喔…黃磁磚上仍遺落的青絲,枕畔的布偶,
青春的服飾,淡淡的乳香,姐妹倆床上椅上電腦桌前,一顰一笑身影如似黏在他背上般
的鮮麗,他的心剎時被掏空般,也只能隱晦內化,不聞不問的選擇睡去,暗藏思念。
辦一桌請阿姑啊!回娘家的新正年頭,她可是父親唯一的親妹妹,伊阿母一直叨唸著。
阿姑有伊父親之情性脈連著,只是~只是啊…..就這一兩年裡頭而已,
老人家竟也寸步艱行,頹靡至不忍視之,苦難至不忍思之。
沒什麼好料的,來!阿姑喔,喝一碗阮老爸最喜歡的沙仔菜頭魷魚湯。
一棵棵圓潤白淨的菜頭,曾是老父的心血灌溉的結晶,而餐桌上這一棵是屘舅所栽,
一樣是大坑罟太平洋的海味,且飲且嚼一樣細嫩柔滑的人情。
阿姑思想起伊唯一的阿兄,雖十載隔世,手足情深,總使她哽咽。
阿姑與阿母都只能軟食,再也咬不動這硬韌的人世,這無日無瞑病痛的啃蝕,
這般淒厲的潑灑。
從年輕喪夫始起,亡了三子(二啞),瘋了媳婦,摔死了女婿(啞女),
今還身繫著重度智障的么兒,從被阿公送去給人當養女受盡苦毒的悲慘,
至今依是真真確確的忠厚良善,如伊的父如她的兄般的好人。
難道這就是天命嗎?好人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折磨一輩子,到老仍不放過,
緊纏著油盡燈枯,說是三世因果循環嗎?
說是,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如果從生到死無一好過,來世?來世!誰是誰呀!?
惜身惜緣惜病災嗎?
或許吧!豪貴與貧民,同壽同朽,時間真他媽公平的豪無人性感情,
冷峻理智的夠絕對。
幾分情慾幾分理性就是六道階層之分嗎?
自由!自由!人生若是一堂課,一趟旅行,就不應由天主宰考題,
不需由天指定的路程與目的地,既為人,就是與生俱來的人性,不是獸性佛性,
何為提昇何為沉淪?如同理論與實際理想與現實永存著巨大的落差,畫餅真能充饑否?
杜康何以醉人,菸何為病源,棺材是死人最終之所嗎?
心是天堂也是墳場。
伊囑咐看護,攙扶阿姑返家,老人家吃的少,只是一份有娘家可回的依慰,
所以伊阿母才掛心的催促,定要這步履艱難的阿姑來一趟。
雖非很完整很溫馨之家,但廳堂有伊底阿兄微微笑著看顧,老人家在漸暗的黃昏中,
滿足的跟伊阿兄阿嫂道再見。
黃昏與細雨有著失戀情境般異曲同工之鬱。
單單只一個年後,怨憎會,愛別離,莫名淪為感情之禁臠。
一樹桃花片紛落,五爪紅楓展新意;
年年此時透興衰,天地何曾添舊歲。
阿母長年紛雜之病痛,是伊的心磨,
離別後遙思女兒,是伊不捨的心疼,
朝夕相對卻難以言語之侶,更是伊徹底心死之煎。
猛想起,二十年了,真不知是怎麼過的,多少怵目驚心,激風猛浪,破船顛危浪,
狂馬奔斷崖,一失足便千古恨的盲目走鋼索,欲求不滿竟可以誘人為獸。
二十年前的年,是璀璨光華之煙火,極盡的開展狂放歡騰;
二十年後的年,是煙火燃燼之碎屑,銼骨揚灰撕裂後之默默無聞於燈火闌珊處,
飄於枯藤老樹,嚇走了昏鴉。
他---所謂之平常心,只是在面容,在臉上平波無痕。
內心的糾結,只有在把女兒送到車站揮手再見後,方能自欺欺人的自我告慰,
好了!暫時不用再忙碌的晨昏定省。
而年也真的就這樣子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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