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時分,總愛駐足石栗樹下,看金斑蝶在絨球花間起落。那抹黃與白的交纏,原是造物主蘸了朝露寫就的梵文,偏教我等凡胎讀出禪機偈語。
蝶翅振動的頻率恰是琴弓撫過絲弦。某日親見鳳蝶在波斯菊芯汲蜜,六足輕點花蕊如盲人讀點字,忽憶及敦煌飛天反彈琵琶的姿態——原來風月之事,佛經早用飛天與蓮座演繹過千遍,只是我等渾然不覺。蝶類口器探入花房那瞬,恰似李商隱的無題詩刺破晚唐綺羅,甜膩裡總帶三分苦澀。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溫室曾囚禁過多少異域奇花?那些乘蒸汽船渡海而來的蘭科植物,在玻璃穹頂下綻放的剎那,可曾思念熱帶雨林裡與大藍蝶的致命纏綿?想起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青春容顏與腐敗靈魂的悖論,竟與食蚜蠅偽裝蜂鳥的生存之道相映成趣。自然界最殘酷的真相,往往包裹在天真爛漫的糖衣裡。
清明掃墓常見玉帶鳳蝶棲息山茶,翅上白紋宛若未乾的淚痕。梁祝故事流傳千年,卻少有人注意化蝶之說實乃對昆蟲學的絕妙諷刺——鱗翅目生命週期最長不過月餘,這段用朝生暮死演繹的愛情史詩,恰似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裡描寫的剎那永恆:「生死契闊」終究敵不過時辰到了的體面。
佛羅里達州的帝王蝶每年遷徙四千公里,途中經歷三代生死接力。這讓我想起《荷馬史詩》中特洛伊戰爭打了十年,真正交鋒的勇士早已不是最初點燃戰火的那批人。生物學家說蝶類複眼能見紫外光譜,難怪牠們總能在看似純白的花瓣上找到人類看不見的蜜徑,就像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永遠在尋找進入城堡的密道。
某夜讀《莊子》至「夢為蝴蝶」章,忽聞窗外玉蘭暗香浮動。推窗見尺蠖懸絲月下,身形屈伸宛若草書大家揮毫。這讓我想起歌德臨終前喊「再多些光」的瞬間,是否也看見自己化作孔雀蛺蝶,正穿越魏瑪宮廷的彩繪玻璃?生命的圓融時刻,原不在破繭成蝶的絢爛,而在毛蟲啃食桑葉時專注的每一口。
印度教典籍記載,世界不過是毗濕奴夢中的一朵蓮。若此說為真,此刻停駐在我筆尖的粉蝶,或許正是某位神祇思緒的結晶。牠的翅膀正以每秒十七次的頻率改寫空氣的紋路,如同敦煌畫工在石窟牆面勾勒飛天的最後一筆金粉。我們談論永恆時,可曾注意過朝生暮死之物身上承載的亙古密碼?
暮色將合時,石栗樹開始飄落帶翅種籽。那些旋轉下墜的小精靈與晚歸的蝴蝶擦肩而過,完成了一場不為人知的交接儀式。忽然懂得日本俳句「蝴蝶飛舞處,落花復又起」的深意——生與死的圓舞曲,原是用億萬年進化譜寫的賦格。此刻我掌心接住的不知是第幾劫的星塵,恍若看見李商隱的無題詩在DNA螺旋裡閃著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