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灣仔地鐵站D出口的玻璃幕牆上,總有幾片綠蘿在螢光燈下野蠻生長。這是某位無名清潔工隨手扡插的綠蘿,卻成為我參悟大宗師真諦的菩提道場。
颱風「山竹」肆虐那年,我見過中環某幢玻璃幕牆大廈的霓虹燈箱被連根拔起,卻在彌敦道轉角遇見一位老校工跪在積水中,用顫抖的雙手托起被風雨摧折的蝴蝶蘭。這種近乎宗教儀式的姿態,讓我想起《莊子·大宗師》裡「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的寓言——當人類在鋼筋森林裡掙扎求生時,這些卑微生命正以最質樸的方式演繹著「造物者之無盡藏」。太古廣場的咖啡座裡,常能看見西裝革履的基金經理對手機咆哮,他們的勞力士秒針與道鐘斯指數共振。某日暴雨驟歇,落地玻璃忽然映現出對面聖約翰座堂的十字架,恰巧與某位操盤手的蘋果手錶重疊。這荒誕的蒙太奇令我啞然失笑:現代人用科技丈量時空,卻始終解不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永恆命題。正如對沖基金的演算法再精密,也算不准颱風季蝴蝶翅膀掀起的微小氣流。
深水埗的舊書攤收著一套1954年版《莊子集釋》,書頁間夾著前主人抄錄的拜倫詩句。泛黃的眉批裡,鋼筆字跡在「夫大塊載我以形」旁注著康得的星空道德律,在「相濡以沫」處勾畫著沙特的存在主義。這種跨越時空的對話,恰似維港兩岸的霓虹與天星小輪的煤油燈輝映——大宗師從不在典籍裡板著面孔說教,倒像蘭桂坊的調酒師,把老莊的玄冰、尼采的烈焰、禪宗的露水兌成杯中的銀河。
某夜在太平山觀景台,目睹內地遊客集體高舉手機拍攝幻彩詠香江,他們的螢幕藍光與鐳射秀交織,恍若數碼時代的河圖洛書。忽有孩童指著維港對岸驚呼:「看!那顆星星穿過了中信大廈!」眾人仰首,但見天琴座流星正掠過摩天樓峽谷。此刻金融中心的玻璃幕牆成了最通透的棱鏡,將138億年的星光折射進21世紀的眼瞳——大宗師原來早已將宇宙原始程式碼寫入水泥森林的年輪,等待某個電光火石的刹那,讓量子糾纏與莊周夢蝶在香江夜色裡達成量子糾纏。
我漸漸明白,真正的「大宗師」不在終南山雲霧裡,而是深水埗阿婆煲湯時掀蓋的氤氳,是重慶大廈咖喱攤翻騰的香氣曲線,是跑馬地墳場洋紫荊年復一年繪製的生命函數圖。就像荷裡活道那間百年當鋪,櫉窗裡明朝青花瓷與勞力士水鬼表共用著同個時空坐標系——當人工智慧開始學習《易經》演算法,當區塊鏈試圖銘刻道德經,大宗師正倚在PMQ元創方的磚牆下,啜著樽裝奶茶微笑觀戲。
颱風過後,中環廣場被連根拔起的印度紫檀樹坑裡,不知被誰種下一株木棉。來年驚蟄,新芽穿透混凝土裂縫的瞬間,我聽見五百年前王陽明格竹時的風雷,看見施耐庵筆下洪太尉誤走妖魔時的星光。這株倔強的生命不正是大宗師的手筆?它以年輪撰寫《齊物論》新篇,用根系注解「道在屎溺」的終極奧義,讓每個經過的西裝革履都成為移動的道場,每雙義大利皮鞋都踏響無弦的天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