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夜色總教人想起流動的星河。太平山頂俯視的萬家燈火,原是張愛玲筆下「纏在金鎖裡的翡翠鐲」,既華貴又易碎。這座城在鴉片戰爭的硝煙裡睜眼,在千禧年的鐘聲中蛻變,霓虹燈管裡流淌的何止是電流,分明是百年情愛的經緯線。
天星小輪的柚木長椅藏著時光的包漿,我總愛數著浪花聽汽笛嗚咽。暮色裡玻璃幕牆將夕陽熔成金汁,潑灑在渡輪客的側臉上。上世紀穿三件頭西裝的紳士,可曾在這搖晃的船艙裡,用懷錶鏈纏住旗袍女子的玉指?歷史的妙處常在細節——春秧街騎樓飄來咖啡與檀香混雜的氣息,猶如上海裁縫將蘇繡牡丹綴上英倫呢料,文化的纏綿向來比征伐更動人。深水埗唐樓的鏤花鐵閘仍鐫刻著1953,那年石硤尾灰燼裡飛出金鳳凰。福榮街的老茶檔前,一對銀髮夫妻令我駐足:老爺子用放大鏡校對《唐詩三百首》,老太太擺弄著晾衣竹,尼龍襪與真絲旗袍在穿堂風裡跳起探戈。他們的定情信物不過是半塊鴛鴦玉佩,卻在共用的酸枝腳盆裡,養出比老榕樹更盤根錯節的恩情。
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切割著流雲,白領們在咖啡香裡滑動指尖,速配愛情精準如證券交易。蘭桂坊的威士忌吧內,男女用藍牙耳機談判分手費率,杯中的冰球尚未融化,情熱已蒸發成霧。這城裡的羅曼史正被數字重構,當情書化作螢幕上的像素,誰還記得永樂街當舖裡,那些抵押龍鳳鐲換船票的癡人?
重慶大廈的咖喱香薰染了半世紀,紗麗店小妹用粵語唱寶萊塢情歌,讓我想起跑馬地總有老伯帶著青花瓷杯祭拜象神。文化的雜糅早沁入肌理,像茶餐廳的絲襪奶茶,錫蘭紅茶經過尼龍網的過濾,竟比英式下午茶更稠厚綿長。這種混沌的浪漫哲學,教會我們在愛裡調製雞尾酒——那年機場離境大堂,多少戀人將吻別釀成陳年白蘭地,在記憶地窖裡愈久愈烈。
暴雨夜乘電車穿越銅鑼灣,霓虹在雨簾中暈染成莫內睡蓮。忽覺這城的愛情本相:我們在廟街榕樹頭求姻緣簽,在百年鐘樓前交換誓言,在彌敦道金鋪櫥窗外爭吵。每段情緣都是微型宇宙,既供奉月老紅線,也纏繞著城市掌紋。當ICC的激光刺穿雲層,那些在蝸居裡相擁的男女,何嘗不是用體溫對抗鋼筋森林的寒涼?
子夜經過油麻地果欄,守夜人正擦拭祖傳的黃銅秤砣。秤盤上的呂宋芒微微晃動,恰似這座城的浪漫永在失衡中尋求支點。傾城之戀終須直面流光淘洗,但看西環碼頭那對拍婚照的新人——身後是斑駁貨櫃,頭頂盤旋著迷途白鷺,新娘卻笑得像得到全宇宙。這城的魔力在於,總能在世俗煙火裡,開出驚心動魄的絕世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