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光線穿過破損的圓頂,灑落在染血的祭壇上。陽光映在焦黑薔薇與斷裂荊棘間,彷彿將神殿化為一座即將崩塌的囚籠。
距離花祭終止,不過數刻鐘。
神官與薔薇家族的長老們仍集結在神殿會議廳內,一片寂靜。外頭遠遠傳來城中騷動與軍隊調動的聲音,宛如逼近門前的野獸。
薔修獨自站在神座階前,神情無波無瀾。那雙經歷無數獻祭的眼,如今落在前方剛從祭壇帶回的殘破花環與名冊殘頁上。
「第三位已死,其餘二人被奪走。」祭司長低聲報告,手中攤開的羊皮紙仍沾著血漬。
「花祭失敗,三魂斷缺,結界不穩。」另一名神官接著說,語氣僵硬。
「荊棘已開始浮動。外環封鎖報告指出,北門邊緣結界明顯出現脈動波紋。」
「而民間開始出現動搖,反抗軍行動被目睹,部分街區已傳出騷亂。」
「但仍有大量民眾聚集在神殿前祈禱,希望能盡快完成補祭——」
「夠了。」薔修開口,語調低沉有力。
「城已知錯,民已懼死。既如此,便讓他們看見秩序仍在。」
他緩步走下神座,披著黑紅長袍,荊棘徽章在陽光下閃爍如刃。
「啟動選魂令。重選獻祭三魂。」
眾人悚然一震。
「現在就……?」
「越快越好。」薔修語氣平靜,「否則結界會自行決定誰該消失。」
一名年輕神官遲疑開口:「可若人民開始怨懼神子——是否要公開指控他?」
「他不是神子了。」薔修淡淡說道,目光冷冽,「他是變數。」
「城中不容變數。」
會議廳內沉默無聲,唯窗外午後的風聲捲起祭壇殘花,隨血氣一同飄入高空。
星痕依舊高懸天際,卻在陽光下,閃爍得不再穩定。
祭壇下的荊棘陣圖早已斷裂崩壞,神殿內部的星痕壁紋開始剝落。那是結界崩潰的徵兆,神官們卻在血與碎裂中強行啟動了秘儀——
以三位長老之血、七座副祭壇殘餘之力,重構「荊棘之環」。
燭光搖曳,結界核心處傳來陣陣低鳴,如同破裂的心跳在勉力運作。銀白荊棘暫時繞回原位,卻無法再發出穩定光芒。
「神子的位階,仍未歸位……」一名高位神官擦拭額上的冷汗,聲音焦躁。
「缺乏神痕調和,結界壓力不穩……這樣撐不了一年。」
「不會撐一年,」祭司長抬頭,聲音乾澀如沙,「最多半年。」
此言一出,整座秘儀室頓時沉靜。
——花祭,將在半年後強制重啟。
不是為了感謝神恩,而是為了延命。
「城民不會接受的。」有人顫聲低語,「他們剛看著儀式崩壞,剛送走一個……」
「他們會接受的。」薔修站在星痕陣外,語氣如冰,「因為他們已見到裂痕,也見到那頭怪物。」
「在恐懼之下,民意會自然服從命令。」
——
幾個時辰後,廣場上貼出新的公告:
『經神殿判議,因星痕震盪與荊棘結界不穩,下一次花祭將提前於半年內舉行。三位獻魂者,將由選魂儀式重新甄選,具體流程由各貴族負責執行。』
人群擁擠聚集,議論如潮水般翻湧,有人喃喃祈禱,也有人紅著眼低聲詛咒。
但當夜色降臨、城牆開始浮現裂紋之時,更多人選擇沉默。他們不再詢問「為什麼要選魂」,而是開始思考「怎樣才能不要被選中」。
反抗軍的傳單早已失效,公開的名冊無人再翻。
街口的祈願台前,排滿了捧著薔薇的平民與孩童,他們祈求神明庇護,祈求自己不是下一朵花。
而荊棘牆外,依舊傳來某種低鳴聲,像是從地底裂縫中傳來的呼喚。
—
傍晚時分,薔薇城的天色比以往更快沉了下來。
雲層濃重,星痕閃爍紊亂。司渝獨自離開反抗軍藏身的廢園,穿過荒廢街區與殘破牆垣,朝結界邊緣而行。
他不知自己想找到什麼,也許是一個證明,也許只是不願再被困在他人的選擇裡。
途經一處廢棄鐘塔,他忽然停下腳步。
「你想改變命運,卻不敢真正踏出第一步。」
低沉而帶著戲謔的聲音,在鐘塔陰影中響起。
司渝猛然轉身,一名身穿長袍、臉戴銀面具的神秘人正站在路中央,靜靜地看著他。那人身形修長,氣息詭異,如同並不屬於這座城市。
「你是誰?」
「一個來詢問你,敢不敢冒險的人。」
「冒險?」
神秘人緩緩走近,目光穿透面具:「你以為奪走名冊、阻止獻祭就能改變結界嗎?太天真了。」
「你有更好的方法?」
「我知道有種力量,能彌補那兩名獻祭者的空缺,甚至……讓整座城免於未來五十年的獻祭。」
司渝瞳孔一縮,剛想開口,那人卻輕輕舉起手指,示意他安靜。
「不過,我要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敢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賭一場真正的選擇?」
話音剛落,地面忽然傳來一聲低鳴。遠方牆角的荊棘裂開,一團黑影緩緩爬出。
那是一頭新的墮花獸。
牠與先前見過的截然不同,身上覆蓋著紫紅花瓣,背部長著半枯的荊棘刺環,眼中閃爍著不屬於人類的冷光。牠緩步向司渝逼近,嘴角垂掛著未化為塵的花粉與血絲。
「你怎麼沒反應!快退開——」司渝拔出荊棘劍,怒喝。
神秘人卻一動不動,只輕聲說道:
「你手中的劍,能守住一人,卻守不住這座城。」
墮花獸嘶吼著撲來,司渝側身躲避,手中荊棘劍斬出銀光,刺入獸體側腹。但牠毫無退意,反而越戰越狂,像是要將他整個吞噬。
「你會死在這裡。」神秘人低語,聲音像風一樣飄散,「或者……你可以選擇跟我走,去見神殿高層,提出另一種解法。」
司渝咬牙,劍光再斬,終於逼退墮花獸數步。可他清楚,這樣的攻擊撐不了太久。
「選擇吧,薔薇神子。」
神秘人的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傳來。
「你是要繼續反抗,還是……真正成為拯救者?」
司渝抬起頭,額上汗水與血混在一起,荊棘之劍閃爍著黯淡的銀光。他望著眼前的墮花獸,再望向那位神秘人。
這一刻,他終於明白——真正的選擇,從來都不只是在神殿內做出。
而是在死亡與信念的邊緣,決定是否賭上自己。
墮花獸在司渝全力爆發的荊棘劍氣下終於倒地,荊棘貫穿其身軀的同時,獸體也像被銀光淨化般逐漸化為飛散的花瓣。
司渝跪倒在地,氣喘吁吁,渾身被獸血與裂傷染滿。抬頭時,那名神秘人已不見蹤影,唯有一枚奇異的銀片落在石階之上。
銀片之上,有一道簡短的語句:
『星環之墟,封存神痕之所。若神子欲終止花祭,攜此證至神殿。』
司渝撿起銀片,感覺到一陣刺骨的冰冷——這不像是貴族會流通的東西,倒像是從過去遺留下來的「什麼」。
—
當日夜晚,神殿緊急召集會議。反抗軍潰散的消息已傳入耳中,但結界震盪與墮花獸連續出現,仍讓所有高層無法安然入眠。
「薔修大人。」祭司長低聲道,「剛才……那個神子,帶來了一個提案。」
「什麼提案?」
「他說,有人願意提出『替代獻祭』的方案,可保結界半年穩定,不需再選三魂。」
「什麼人?」
「……他說,對方要求與我們面談。」
神官們頓時騷動。
「這是威脅!」有老神官怒拍桌子,「花祭是神明的旨意,怎可被人交易?」
「若是能穩定結界,為何不聽一聽?」也有人低聲質疑。
「你們難道還信任那位『失職』的神子?!」
薔修卻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銀片上刻著的星環符文,眉宇微皺。
「……讓他見我。」他終於開口。
「什麼?!」
「只見他一人。」薔修冷冷道,「若這是局,我自會斷他退路;若不是——這座城,或許也只能賭一回了。」
—
會議結束後,司渝站在神殿長廊外,手握銀片,目光沉靜。
白貓靠在他腳邊,語氣低柔:
「你知道這是陷阱吧。」
「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
司渝看著遠方的裂夜與城火,輕聲回應:
「因為我不能再讓下一個像瑟菈那樣死去的人,只能靠祈禱而活。」
「哪怕代價,是我的星痕。」
白貓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一起走下去,不讓荊棘,再綻出鮮血的花。」
薔薇神殿深處的圓廳,牆上荊棘紋路微微閃爍,象徵著殘存不穩的結界核心。
圓廳中央,司渝站在銀白光陣之中,身後是白貓與神殿神官,前方則站著戴著銀面具的神秘人。此刻,沒有任何劍與術的交戰,只有沉沉壓力在四周蔓延。
「你不是薔薇城的人,」薔修靠在一旁的石柱,聲音低冷,「你的氣息,來自更古老的星痕。」
「你不也一樣嗎?」神秘人微笑,「亞瑟爾家的血脈,怎會聽不出我的語魂?」
薔修眸色微凜,眼神像被什麼擊中。
「……原來你還活著。」
「不,我只是替祂說話的人。」
神秘人舉起手中銀片,聲音宛如低語的誘惑:「這是唯一的替代方案。你們的神子若願同行,我可在星環之墟中,協助他覓得封印荊痕的真正方式。屆時,結界便無需獻祭,也無需再死去一人。」
「代價是什麼?」薔修冷冷問。
「薔薇神子的星痕。」
氣氛瞬間冰冷。神官們驚愕,白貓尾巴炸起。
神秘人卻語氣溫和,像說的是一筆交易而非獻祭。
「他若願交出星痕,將獲得新的平衡;他若拒絕,荊棘崩毀、花骸重臨……全城陪葬。」
司渝站在一旁,握著銀片,卻遲遲說不出話。他望著神秘人,又看向叔父與神官,內心翻湧不止。
「你要怎麼選擇?」神秘人望向他。
司渝咬牙,卻還是搖頭:「我……我現在沒辦法決定。」
沉默如荊棘般盤繞而生。
最終,司渝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給我一個月……我會給出答案。」
神秘人沒有反對,只是靜靜地點頭:「我會等你。若你不來,荊棘自會選擇它的主人。」
語畢,他的身影化作黑霧消散在星痕氣流中,銀光閃爍,似乎留下某種座標。
—
廊道回程途中,司渝的步伐沉重,彷彿整個神殿的壓力都壓在他肩上。
「叔父……」他輕聲開口。
薔修並未轉身,只是淡淡道:
「你有一月。」
「這段期間,我會讓你想起你身為神子的真正力量。」
「不是為了取悅神,也不是為了反抗誰……而是讓你,能夠選擇不讓人死去的那一條路。」
司渝抬起頭,望著叔父的背影,第一次看見那沉默之下的決心。
他知道,那並不是信仰,而是一種無聲的責任。
「一月內,」薔修語氣一頓,終於轉頭望向他,「若你連覺醒自己的星痕都做不到,就別再妄談拯救誰了。」
司渝點頭,緊握吊墜。
「我不會逃。」
—
〈第八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