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輩子只做一件事，做得熟練、專注，帶著某種溫柔的固執。他們守著這件事，像是守著一個微光閃爍的秘密，在別人不經意的時候，輕輕地照亮你。
台南的午後，我走進圓環一間小小的楊桃汁店，手寫的菜單，一排整齊的玻璃瓶，裝著深深淺淺的蜜餞。 阿姨坐在櫃檯後，沒有刻意熱絡，但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親切。
「楊桃汁自己熬的，」她遞給我一杯深褐色的汁液，「退火、治咳嗽，以前的人都知道。」 她坐回櫃檯，繼續裝著下一杯客人點的李鹹湯，像是做了一輩子的動作，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
「現在的孩子不太會來這種店了。」她隨口說了一句，語氣裡沒有抱怨，只是像在說天氣變熱了，或是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 「要不是這間店是自己的房子，不用付房租，可能早就做不下去了。」 她低頭擦了擦玻璃罐，一罐罐糖漬過的話梅、陳皮，時光像是被濃縮後封存在這些透明罐子裡。
我盯著那些蜜餞，突然覺得，這間店不是在賣吃的，而是在守護某種東西——某種在現代世界裡逐漸變得稀薄的東西。 我慢慢地喝著楊桃汁，酸酸甜甜的味道滲進喉嚨，像某種被遺忘的童年記憶，在此刻突然清晰起來。
後來，我走進一間鐘錶行。 玻璃櫃裡的手錶靜靜地躺著，像是一群沉默的旅人，等待被喚醒。 坐在櫃檯後的阿姨，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她的眼神專注，帶著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光芒。 我們拿出先生的手錶，錶帶已經有些破舊，想換一條新的。
「原廠錶帶很貴哦，」她說，手指輕輕翻轉著手錶，像是在端詳某種值得珍惜的事物。「如果你們願意試試別的選擇，我幫你們找找看，也能保留原廠還完好的錶扣，也會很搭的。」 她拉開抽屜，裡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錶帶，排列得整整齊齊，每一條都像是等待被賦予新生命。她小心翼翼地挑選、比對，最後遞給我們一條深棕色的皮革錶帶，語氣輕輕的：「這個應該很適合。」 她拆下舊錶帶的時候，動作熟練又輕柔，彷彿手錶是某種會呼吸的生物，必須被溫柔對待。 當她裝上新錶帶，手錶像是瞬間被喚醒了——時間的刻度閃閃發亮，彷彿它剛從某個久遠的地方回來，帶著一點舊時光的氣息。 我們臨走前，又拿出一隻老錶放在櫃檯上。 「這是阿嬤的錶，」我說。 阿姨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拿起它，翻轉著，看了又看，像是在閱讀一本充滿歲月的書。 「機芯因為電池漏液壞了，修理費大概八千，這支錶原價大概三萬。」她抬起頭，語氣平靜。
「如果修到超過一萬二，就不建議修了。」 她沒有推銷，沒有哄騙，也沒有漫不經心的隨意。她只是很認真地告訴我們，這隻錶還值不值得被修復。 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錶面，彷彿是在撫摸一件心愛的舊物。我忽然覺得，她並不是在修錶，而是在守護時間——那些在人們手腕上靜靜流動的時間，那些曾經陪伴著某個人的晨昏，那些仍然閃爍著微光的記憶。
她等著我們做決定，沒有催促，彷彿知道我們需要時間去衡量，不只是這隻錶，還有它所承載的故事。 最後，我們決定拆開來估價。 阿姨輕輕點頭，讓我們將手錶留下，約一個月後來取。
一個月後一踏進店裡，阿姨笑嘻嘻地像招呼一位老朋友一樣「你來啦。」
錶在燈光下閃著微微的光，像是宇宙裡一顆靜靜運轉的星辰。
晚上，我坐在旅館的桌前，手錶靜靜地躺在旁邊。 窗外的燈光灑進來，映照在金屬表面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我想起楊桃汁的酸甜，想起鐘錶行裡那雙溫柔專注的眼睛，想起這些仍然守護著歲月的人。 有些人一生只做一件事，做得精細、做得安靜，做得讓人忽然想起某些失落已久的東西。 那些楊桃汁、蜜餞、手錶，那些等待被記住的故事，還有那些仍然閃著微光的時間——在這個快得讓人來不及回頭的世界裡，它們依然存在。 靜靜地，等著被誰發現。 或者，等著被誰珍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