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三刻,老式座鐘的銅鎚在玻璃罩裡盪了最後一聲,像安魂彌撒的尾音墜入虛空。我推開琴室木窗,聽得港島北岸的霓虹正與維港波濤合奏一首變調的狂想曲——海風捲碎紅磡碼頭的起重機轟鳴,中環寫字樓的玻璃幕牆將月光折射成散落的詠嘆調,叮叮車軌道摩擦聲裡竟藏著肖邦《降E大調夜曲》的切分音節奏。
這座城市的夜從未真正沉睡。銅鑼灣糖水舖的瓷匙仍舀著楊枝甘露的甜膩,油麻地果欄竹簍堆疊出熱帶季風的弧線,而我的手指懸在史坦威琴鍵上方,凝視琴譜上莫扎特《小星星變奏曲》的休止符——那處空白恰似三十年前產房外長廊的寂靜,護士抱來皺紅如綢緞的嬰孩時,我分明聽見太平山頂飄來舒伯特《魔王》的顫音。
對街古董鐘錶行的櫥窗裡,十八世紀法式琺瑯懷錶仍在演繹永恆的悖論:鎏金雕花表蓋內,藍鋼指針正刺穿羅馬數字Ⅷ的腹部,而鑲嵌珍珠的月相盤裡,潮汐正將泛黃婚書浸成碎屑。忽然憶起東京神保町舊書店那個雨夜,店主擦拭昭和年間黑膠唱片時哼著〈荒城之月〉,簷角風鈴搖晃的頻率竟與末代王朝鴿哨聲共振。琴凳皮面裂縫滲出松香與淚水的鹹澀。那夜在維也納中央公墓,我撫過貝多芬墓碑上剝落的金色音符,突然領悟命運交響曲第四樂章為何要用定音鼓模擬心跳:蕭邦帶去巴黎的銀匣裡,除了故鄉泥土,原來還封存著喬治·桑髮梢的迷迭香與肺結核咳出的血沫。此刻空調出風口送來薄扶林道的九里香,恍惚看見上海百樂門的鎢絲燈泡在季風中明滅,周璇《夜上海》的第三個轉音處,永遠懸著未送出的鑽石胸針。
雨開始在鋅鐵簷篷上敲打探戈舞步。我翻開1947年版《哥德堡變奏曲》樂譜,泛黃紙頁夾著朵風乾的藍花楹——那年墨爾本雅拉河暴漲淹沒藝術中心階梯,流浪漢用漏氣的手風琴演奏《藍色多瑙河》,波光在他銀白鬍鬚上織就的,分明是茜茜公主被刺那日裙裾的蕾絲紋樣。忽然懂得赫拉巴爾《過於喧囂的孤獨》裡,廢紙打包工為何在壓碎的歌劇院海報中聽見莫扎特安魂曲:文明原是用遺憾裝訂的羊皮卷。
茶涼了第三巡。壁燈將我的影子烙在《富春山居圖》複製畫上,黃公望的皴法竟與深水埗唐樓裂紋暗合。想起京都龍安寺枯山水前,穿和服的波蘭女子用iPhone錄下鴉啼,那聲淒厲分明是肖邦在馬略卡島咳出的降D大調前奏。此刻天星小輪鳴起霧笛,聲波震落我肩頭積年的時光碎屑——某個颱風夜父親緊捂的懷錶、暴雨午後青年用書本遮護的鳳蝶、還有去年冬至在赤柱海濱,白髮船伕用潮州話吟唱的《月光光》,每個音符都結著南中國海的珊瑚蟲骸。
子夜鐘聲第十二響,我按下琴鍵。升C小調夜曲的旋律漫過皇后大道東的斑馬線,匯入重慶大廈咖喱香料的氣旋。印度裔少年踩著滑板掠過彌敦道,他的藍牙耳機流淌著寶萊塢舞曲,卻在某個降B音節處,與我琴聲中1928年上海灘的薩克斯風悄然疊合。露台蝴蝶蘭在季候風裡顫動花瓣,恍如渡輪上那頂鵝黃色軟帽。月光突然刺破雲層,將維多利亞港染成鎏銀的樂譜——這座失眠的城啊,每個霓虹光點都是未完成的休止符,每道海浪皺褶都藏著被遺忘的裝飾音。
茶幾上手機閃爍藍光,女兒從倫敦發來大本鐘修繕視頻。我望著鷹架上工人如五線譜上的黑色音符,突然聽見母親留下的琺瑯首飾盒底層,那枚1937年大學校徽正發出蜂鳴——它震動的頻率,與今晚我錯過的每一顆流星,以及明早將在貨櫃碼頭升起的朝霞,原是同一個永恆夜曲的不同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