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提著威士忌獨坐屯門黃金海岸,浪尖舔舐礁石的聲音像老裁縫用骨針挑開絲綢,沙沙,嗶嗶,嘩嘩。潮音是水分子集體叛逃陸地的密謀,是液態星塵對地心引力的永恆嘲諷。我忽而明白,聽海原是人類文明最初的胎教——當鯨魚尚未演化出肺葉,當亞特蘭提斯沉入岩漿,海水已開始以韻腳練習造句。
古希臘人聽見波塞冬駕著海馬戰車,羅馬軍團聽見維納斯誕生的蚌殼開闔,鄭和聽見媽祖用泉州口音誦經。少年時在維多利亞港聽渡輪汽笛,總疑心是張保仔的幽靈船在銅鑼灣避風塘拋錨。而今數位時代的浪濤被壓縮成ASMR音頻,戴降噪耳機的白領竟要付費聆聽虛擬潮騷。這般荒誕恰似將蒙娜麗莎印成NFT,還要辯稱比羅浮宮真跡更接近永恆。
記得母親病榻前最後的夏天,推輪椅陪她到長洲東灣。癌細胞正啃噬她的聽小骨,她卻說聽見1936年郵輪甲板的浪聲:「像幾萬個風帆在撫摸月光」。潮水退去時她突然哼起廣東童謠:「月光光,照地堂」,沙啞聲線與晚潮共振,竟喚來磷光點點的夜光藻。那刻我頓悟:瀕死靈魂的聽覺頻率,或許更接近宇宙誕生時的原初波動。漁民說赤柱海岸的岩洞會背誦《詩經》,科學家發現深海熱泉噴口在重現地球早期的氨基酸合奏。或許每滴海水都是加密的記憶晶片?當愛倫坡在《瓶中稿》描述漩渦吞噬帆船,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寫瑪德蓮蛋糕喚醒的潮濕往事,當太宰治投水時懷揣未完成的手稿——文人們窮盡修辭追捕的,不過是液態記憶庫隨機釋放的碎片。
三年前在愛琴海邂逅老漁夫雅尼斯,他示範用海螺殼占卜風暴:「聽,東南方的浪花帶著黑胡椒味,西北方的湧流摻著薄荷涼。」這等智慧讓氣象衛星羞赧。他孫女卻在手機播放混音版潮聲,將祖傳經驗壓縮成Spotify歌單。文明更迭的弔詭莫過於此:當我們學會用傅立葉轉換分析浪頻,卻遺忘如何用腳跟探測沙灘的心跳。
天文學家說月球引力是永恆的指揮家,以潮汐為琴弦彈奏13.8億年的交響樂。生物學家發現鮭魚洄游靠的是海水次聲波導航。但誰能破譯浪濤裡的多重奏?當浪花漫過腳踝,我聽見:腓尼基商船滿載玻璃珠的叮咚、珊瑚礁吞嚥沈香木的嘆息、抹香鯨群傳唱十萬年的低頻聖詩、威尼斯運河反芻貢多拉櫓聲的漣漪......
凌晨三時,潮水退成深淵裂縫。忽然傳來幼鯨呼喚母親的52赫茲頻率,那孤獨聲波穿透馬里亞納海溝,在鐵達尼號殘骸的舷窗折射,最終撞上我手中的玻璃杯壁。威士忌液面泛起漣漪,恍若微型海嘯。舉杯向墨色汪洋致意,仰頭飲盡這杯釀了四十六億年的陳年鹽滷——原來所有悲歡離合、文明興衰,不過是海洋打嗝時濺出的飛沫。
屯門公路首班巴士劃破黎明,電子錶顯示潮位將漲。我脫下皮鞋走向碎浪,腳掌陷入淤泥那刻,突然聽懂海水反覆誦唱的偈語:來處既是歸途,消逝即為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