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香港,太平山頂飄起霰粒。細雪撞在維港玻璃幕牆上,碎成萬千晶塵,像銀座酒吧打翻的水晶杯,又似聖保羅大教堂彩繪玻璃迸裂的琉璃星屑。我立在凌霄閣觀景台,看這座慣於吞吐熱帶氣旋的城市,竟被北緯二十三度的雪吻得手足無措。
雪原是北國的情書。倫敦攝政街的聖誕燈飾總要等初雪方亮,巴黎左岸的詩人看見雪壓楓丹白露,便知道該在壁爐旁煮熱紅酒。他們把雪當作季節的韻腳,像是莎翁商籟體末行的抑揚格。可中國人看雪,總見天地素縞裡暗藏殺機——崇禎十七年北京城破那日,紫禁城飛雪壓斷百年古松;咸豐年間圓明園大火,飄落的雪片裹着灰燼,化作千萬隻黑蝶。
上海弄堂裡的老人最懂雪中禪機。他們用青花瓷碗接檐前雪水,說是立春前最後的無根水泡碧螺春,能壓住整年心火。這讓我想起英格蘭湖區的老紳士,他們會在雪夜翻出祖父留下的威士忌,說融了蘇格蘭高地的初雪,酒裡才會浮現華茲華斯的詩魂。東西方對待冰雪,如太極兩儀:一邊是將雪封存於茶盞的文化琥珀,一邊是任雪蒸騰成酒杯裡的文學精魄。紐約中央公園的雪仗永遠打得張揚。華爾街銀行家扯松領帶,將雪球擲向青銅公牛雕像,彷彿要凍結道瓊斯指數的曲線。京都金閣寺的雪景卻是枯山水畫卷,僧侶掃雪如修禪,帚痕皆合《平家物語》的節拍。最淒絕莫過張岱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中與金陵人對飲三大白——那杯盞相碰的脆響,竟穿透四百年風雪,至今仍在西湖斷橋畔迴盪。
太平山這陣雪終究是匆匆過客。晨光初露時,凌霄閣玻璃上的冰花已化成淚痕。幾個裹着羽絨服的孩童,正用舌尖接食半空飄落的雪粒。他們不會知道,三十年前維多利亞港的雪,嚐起來帶着鵝頸橋街市魚腥;而今夜的雪,隱約有廣深公路的柴油苦澀。氣候變遷的寓言,竟藏在孩童舌尖的雪水酸鹼值裡。
忽憶起老上海「腌雪裡蕻」的古法。要在臘月將雪壓青菜埋入陶甕,待來年春分啟封,那醃菜竟帶着霜雪的清冽。如今全球暖化,這手藝已成絕響,就像聖彼得堡老人再也找不到足夠的積雪,來冷凍普希金詩集裡永恆的冬天。
雪落無聲,卻在文明肌理刻下年輪。當阿爾卑斯山的冰川以每日三十米速度退卻,當哈德遜河畔再不見華盛頓橫渡時的浮冰群,我們終於懂得:每一片雪花都是倒數的沙漏,是人類寫給地球的情書,也是大自然寄來的絕筆信。
下山時,纜車玻璃忽又蒙上薄霧。有孩童用手指畫出一道銀河,雪水便順着軌跡蜿蜒流淌,宛如冰河時期最後的遷徙路線。這瞬間我恍然徹悟:原來我們都是末代賞雪人,在文明的季候風裡,見證着天地間最後的,純白告別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