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彌漫的腐臭幾乎讓蘇沁無法忍受,但她強忍著,爬出密道,終於回到了地面。這片荒涼的土地,月光稀薄,周圍的景象模糊不清。謝禹珩緊跟而來,但就在他爬出密道時,一道金屬聲緊隨而至,蘇沁聽見身後的謝禹珩傳來一聲悶哼。她轉頭一看,他的小腿處連著褲管被鐵門邊緣劃開,已然血流如注。
蘇沁迅速拿出謝禹珩先前交給她的匕首,割下一段旗袍下擺的布料。她動作熟練而果決,語氣柔和而堅定:「別說話,交給我。」她沒有等待謝禹珩做出任何反應,已經開始處理他的傷口。
血液慢慢浸滲布料,包紮過程中,她並未抬頭,只是專心致志地完成每一個動作。等到一切結束,她抬起頭,語氣中帶著些許歉意,輕聲開口。
「謝謝你一路護著我,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真的抱歉。」
她的聲音如同夜風般輕柔,沒有過多的情感流露。謝禹珩倚在身後的墓碑上,任由她處置,眼中卻沒有一絲溫度。
「不用你假惺惺。」他的語氣依舊冷冽而堅決。「別指望我會因此對你改觀。」
隨後,謝禹珩淡淡地補了一句:「走吧。」他低頭在地上撿起一截枯枝,當作拐杖支撐自己,邁步向前。「離那些屍體遠點。」他的聲音低沉,回音在空曠的墳場中徘徊。「如果妳不想被傳染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的話。」
荒涼的亂葬崗上,月光昏暗。那高大的身影在一座座無主的墓碑間顯得格外孤寂,宛如與這片墳地融為一體。蘇沁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步伐輕緩卻不敢停歇,彷彿稍微一分散注意力,就會被黑暗吞噬。整片亂葬崗靜默無聲,像是被遺忘在時序之外的角落。枯草隨風晃動,擦過墓碑殘損的邊緣,石縫裡偶有一兩聲細微的砂響。蘇沁走在謝禹珩身側不遠處,並不時以眼神確認他的臉色。
謝禹珩臉上的血色早已褪盡,眉宇間的堅毅也隨著汗水一點一點消退。他的腳步有些飄,像是沒踩在實地上。蘇沁見狀,抬起手,但又放下。
「不要靠近。」他聲音低啞,像是從喉間摩挲出來的。
陡然間,謝禹珩身形一晃,向前踉蹌倒去。蘇沁趕上前,半跪著撐住他的側腰。他的身子沉重,讓蘇沁幾乎無法支撐。同時,她緊貼著謝禹珩褲管處的小腿感到一片濕黏,蘇沁伸手一摸,微弱的月光下映出掌心斑駁的暗紅。她定睛一看,謝禹珩褲管包紮處的布條已然被血水滲透,在風裡泛著鐵鏽氣息。月光像是不忍照見似地閃了閃,藏進雲後。
廢棄廟宇的輪廓隱在遠處的斷牆之後。她望了一眼,沉默地攙起他,往遠處的黑影走去。
破廟裡,泥土的味道挾著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蘇沁在角落找到一口鍋,指尖掠過厚厚灰層。她暗暗吁了一口氣,喃喃自語:「太好了⋯⋯」
雨落下,落在殘破的屋簷上,她將鍋端出牆縫,接住了雨水,又在廟中尋到腐朽的桌腳來生火。蘇沁忙了一陣,火焰忽明忽滅,她咬牙再割下一截布料,以熱水燙過,再拎起擰乾,輕輕按在謝禹珩小腿的傷口上。
「來,喝點水。」她將熱水盛進破盅,試著喚他,聲音不高,像是怕驚擾什麼。
他倚靠牆邊,氣息紊亂,眼皮低顫。
「別碰我。」聲音像是從寒氣裡刮出的,貼著牆根晃了一圈。「滾開。」
謝禹珩抬起手,卻像擱淺的舢板,只能無力地碰觸她;他的指節發白,彷彿撐著最後一絲體面。
「不需要⋯⋯你的假好心。」他的眼睛睜開一線,眼神凌厲卻透著一層霧,將她的身影遠遠推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蘇沁將水送到他唇邊,謝禹珩未嚥下,只任那道溫熱順著嘴角滑落,在下頷形成一道斷裂的痕跡。
「讓我⋯⋯自生自滅。」
風自牆縫鑽入,劈啪作響,像是低語。火堆被吹滅前閃了一次,火星躍上她的睫毛,黯下去。
他的臉,在灰白與血紅之間,失去了溫度。她仍蹲在他身側,手裡還握著那塊浸熱的布,指尖的溫度尚未散去。
廟宇之外,雨還在下,像是夜的一部分。
蘇沁沉默地望了他一會兒,才慢慢開口。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謝將軍,這不是憐憫,也不是好心。我對這裡人生地不熟⋯⋯雖然這裡看起來也都是死人,沒什麼生人就是了⋯⋯」她苦笑了一下,「但我還需要你的指引,才有辦法找到回家的路。」
她將破盅重新斟滿熱水,雙手遞上,手指在杯口微微一頓。水氣薄薄地飄著,掠過他蒼白的臉。
「所以,算我求您了,先喝了水,休息一下,再請您帶我離開這裡。」
謝禹珩苦澀一笑,像是嘲諷,又像是自問。唇邊的弧度轉瞬即逝。
「回家?」他緩慢地抬頭,像費了極大的力氣。眼神從她臉上掠過,最後停在她眼底某處。
「你覺得⋯⋯妳還能回得去嗎?」謝禹珩的語調平淡,眼中卻空洞得像被掏空了。
「這個亂世⋯⋯沒有人是安全的。」他勉強嚥下一口水,喉頭一動,隨即皺起眉,像有什麼從喉嚨裡劃過。
「別白費力氣了⋯⋯救不了我的。」語畢,他閉上眼,頭微微歪向一側,像要與這間破敗的廟宇一同沉入黑暗。「等天亮了⋯⋯妳就自己走吧。」
雨聲還在,從破裂的磚縫滴落,打在地面的青苔上,聲音細碎。她坐著不動,背影斜斜映在牆上。蘇沁沒有回應他的話,也沒有停下動作。她仍將破盅緩緩傾斜,一口口水小心送入他唇邊。
謝禹珩沒有拒絕,只是喉頭偶爾一動。
「再困難,我也要回去。為了我爹,我一定要回去⋯⋯你也是,為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回去。我會陪你一起回去的。」蘇沁的語氣平靜,語尾卻透著某種決然,像是將一段話嵌入夜色。「我不會丟下你不管。你剛救了我,我不可能忘恩負義。」
謝禹珩忽然睜眼。那一瞬,屋內的風彷彿瞬間停了。「家人?」他的唇角微彎,像是笑,又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我沒有家人。」
謝禹珩眼裡浮出一點光,又很快沉了下去,像風掃過灰燼。「他們早就死了……都死了。」他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他的手骨分明,緊緊扣著,像從某個深處翻湧而出的殘力。「你懂什麼?」他的聲音拔高了些,像刃片碰上了硬石。「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愛。」
風再度從門縫鑽進來,吹過她鬢邊的髮絲。他的手還扣著她的腕骨,指節發白,冰冷而顫抖,像從某處死地裡伸出來的。廟內無燈,火堆早已熄滅。牆角的影子逐漸擴散,壓得四周更加沉默。
蘇沁低頭看著他緊扣著自己的手,沒有掙脫,反而淺淺一笑,語氣中透露一絲俏皮。
「看起來,你現在狀況好多了,現在講話大聲了,手也有力氣了。剛才誰還說自己沒救啦?」
風從門縫中輕輕穿過。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破碎的窗格,落在遠方的夜色裡。雨停了,天還未亮。
「不瞞你說,我在英國留學時學過急救術,也參加過護士志工團⋯⋯那時候我去過幾個不同的國家,但無論是哪裡,都有很多人因為戰爭或疾病,失去了家人。」
她語調平靜,像是在述說一則與己無關的往事。過了片刻,才轉過頭,將另一隻手輕輕搭在他略帶涼意的手背上。
「但即使家人不在了,那些人仍擁有家人的愛,而為了這份愛,每個人再困難都有勇氣活下去。所以⋯⋯」蘇沁的語氣很輕,比風聲還輕。「即使我母親過世了,我仍經常感受到她的愛。我相信⋯⋯你也是。」
謝禹珩眼中的光未曾熄滅,但卻帶著某種不易捉摸的模糊。他未將她的手推開,只是略略發顫,仍緊緊扣著她。
「你⋯⋯跟她很像。」他沙啞低沉的嗓音像風從廢墟深處緩慢吹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軟。「一樣的天真⋯⋯一樣的愚蠢。」
他忽然猛地鬆手,動作倉促,像觸碰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
「別再說了⋯⋯我不想聽。」他的臉轉向牆邊,側影沉在暗處。
「這個世界⋯⋯骯髒又醜陋。」聲音像被風吃掉,越來越低,最後只剩一絲氣息,在空氣裡蕩開。「沒有希望⋯⋯沒有未來。」
四周一片沉默,四面八方的陰影緩緩蔓延,像是逐漸覆蓋的黑夜。蘇沁低頭,眼前只剩他那孤單的背影,安靜地坐在那裡,與無聲的廟宇合為一體。空氣凝滯,無法帶走一絲情感,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重新探出頭的月光,灑在破廟的地面上,像一層薄霜。寒風穿過破敗的牆縫,無聲地流動,帶來一陣又一陣的冰冷。蘇沁靠在角落裡,目光隨著謝禹珩的呼吸起伏,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擔憂。她輕輕哼起那首兒時的歌謠,聲音低而細,似乎想讓空氣中流動的寒冷變得不那麼刺骨。
「月亮彎彎掛天邊,小船蕩漾在湖面...」
旋律在空蕩的廟中悄然迴盪,與廟內的死寂形成了某種奇異的對比。她沒有注意到,隨著歌聲的流轉,謝禹珩那微微顫動的眼皮漸漸放鬆,冰冷的神情漸漸鬆弛。他的眼角有一顆淚痣,在月光下隱隱可見,像是隱藏了太多不為人知的過往。
突然,蘇沁打了個冷顫,低聲呢喃:「嘶⋯⋯有點冷哪。」
她低頭看著自己下襬襤褸的旗袍,臉上浮現一絲無奈的苦笑。她搓揉著雙手,試圖帶來些許溫暖,卻又怕驚擾到依舊昏睡中的謝禹珩。
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微微睜開,似乎是被那熟悉的歌聲所喚醒。
「冷?」謝禹珩的聲音從喉嚨裡傳出,沙啞低沉,卻帶著難以捉摸的關心。
他艱難地抬起手,似乎要說什麼,又像在抵抗某些不願觸及的情感。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他就這樣努力坐起身,轉向角落裡的她。
「過來。」他掙扎著站起,臉色蒼白,汗水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裳。扔給她的,是一件略顯沉重的軍大衣。他的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量,卻又帶著些許無力,像是一個人即將撐不住的姿態。
「穿上。」他的語氣低沉而有些疲憊,說完便將自己放回牆邊,閉上眼睛。
蘇沁站起身,默默接過那件軍大衣,微微撐開的衣領還帶著他身上的餘溫。她將自己包裹在其中,隨著那溫度蔓延,寒冷似乎也隨之稍微減退。她感受著軍大衣的沉重,心中湧起一陣愈加複雜的情緒。
破廟依舊沉默,只有風聲悄然滲透,映照著月光下的灰色影像。她的眼睛定在他無力的身影上,卻再也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