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說那不是她,我就陪她相信那是位「老朋友」。
她到底看到什麼?
我們曾試圖用我們的眼睛去理解她的視線,用我們的語言去解釋她的沉默,用我們的常理去糾正她的誤認。但越靠近,越發現——那不是我們的世界,也不是她的錯。她活在一個變形的時空裡。
那裡的鏡子,不是反射,是通道。
那裡的走道,不是危險,是信仰。
那裡的「自己」,有時是熟人,有時是陌生人,有時,是她惦記許久卻再也遇不上的老朋友。
【日照中心的驚喜:她其實「看得見」?】
曾有一位日照中心的照服員告訴我們:
「她走得很穩啊,空間感很好,從來沒有撞到人,還會主動跟我們打招呼。」
我們全家人幾乎面面相覷。這是我們認識的她嗎?
在家中,只要她一站起來,就會有家人馬上跟上,生怕她看不清路、誤判椅距、踩空跌倒。但在日照中心,她卻能在陌生的空間裡,自在地走動、微笑、寒暄。
我不敢說這是奇蹟,但我知道,這是環境給她的尊重——
不是牽著她的手,而是讓她先牽回自己的身體。
【家裡的她,總像走在霧裡】
我們也看過她跌倒。那不是奔跑,不是踉蹌,而是自信滿滿的一步,卻走進了空無的地方。
她曾以為椅子就在那,卻忘了它早就被我們收起來。她曾望著一塊陰影,以為那是一道門。
我們曾懷疑她是不是看不清楚,但她卻看清遠方的招牌;曾帶她做視力檢查,但她看不懂「E」的缺口。令我氣急敗壞地責問實習助理,明知道無用,還任其焦燥不安地瞎折騰
她不是眼睛失靈,而是大腦對世界的解碼了出錯。
【鏡中的那個人,是誰?】
最令人心酸的,是她對鏡子的反應。
有一次,我發現她在廁所裡,對著鏡中的自己,面帶微笑地輕聲說話——
「妳也在這裡喔?甚好甚好!去哪嗎?走,一起。」
那一刻,我幾乎想哭。我走進去,告訴她:「那是妳啊,是妳自己。」
她皺著眉,不以為然地說:「別亂說話!隔壁的老太太,要有禮貌!」
她不是否認鏡中的影像,而是拒絕承認那是她自己。
【我們能做的,不是「糾正」,而是「陪她一起走進那個世界」】
於是,我學會了不再爭辯。我會跟著她看向鏡子,點頭說:「她真的很親切。」
我會在她說「那邊有椅子」時,先去看一眼,而不是先說:「沒有啦。」
我們不是她的GPS,不是她的雷達。
我們只是她的旅伴——
在她所見未必為真的世界裡,扶著她慢慢走過。
【她的世界,我不懂;但我懂得,不讓她孤單】
或許她的感官錯亂,讓她迷路、跌倒、誤會自己;但只要她還能看見一點點笑容、聽見一些問候,就足以讓她在那個模糊的世界裡,感到不那麼孤單。
她常說:「那個人今天也有來喔。」
我們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但我總是回她:「有啊,她一直在啊,一直陪著妳。」